1
九月一号,从来都不是什么节日,但是因为开学这件事赋予了这个日子特殊的意义和记忆,读书人一定会记得这个日子,那是每年开学的日子,学生时代的大门就是在这一天开启的,莘莘学子从此踏上了漫漫求学路。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何理六岁,我五岁,九月份的第一天,我们一同进入了校园。
原本我也该是六岁入学的,为了跟上何理,妈妈让我提前了一年。
我们的学校是三排瓦房排成的“凹”字型,中间一排是办公室、厨房还有教职工宿舍,靠边的两排是教室和学生宿舍。三排房屋包围着两个小花坛,花坛里是两棵松树,四季常青。
入学的那天,爸爸把我和何理送到了教室,交过了学费后,他就回家了。突然面对这么多陌生的面孔,我和何理都懵了,我还好,很快结识了一帮朋友,何理却突然的发现他和女生们的不同之处。
所有的女生,要么扎个马尾辫,要么是蘑菇头,或者是齐肩的长发,只有何理的头发是短碎短碎的,还有一道疤,如果不是因为穿着一条饰有花纹的牛仔裤,何理肯定会被当成男生。
何理没敢和任何一个陌生人说话,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后排,左侧的后排。
我当然不能让何理一个人。
我坐到何理旁边的位置,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消安静的陪伴,而她眼中的慌乱也渐渐消失殆尽。
同学们慢慢熟络起来,教室里也开始变得喧闹,直到一个大高个子带着眼镜儿的老师走进来,喧闹声才嘎然而止。
来人正是我们的班主任,他说他姓高,教我们语文,在致以新同学简短的欢迎后,他让我们一个个上台做自我介绍。
我是倒数第二个要上台的,何理是最后一个,我能明显得感觉到她的紧张。同学们一个一个的走上台,何理的手心都开始出汗了。
我拍拍何理的肩膀,我告诉她:“没事的,大家都一样,你也可以的!”
何理只是使劲儿的点头,我觉得她根本就没听到我说什么。
很快轮到我上台了,离开座位的时候我偷偷锤了一下何理的大腿,提醒她要准备好。
“讲慢点。”我听到何理在我背后小声说。
走上台,我说:“我叫江星域。”
我看着台下的何理,终于抬起了头,她望着我,很坚定,她知道我一定会讲慢些的。
然后我就开始了唐僧模式。
我说:“我今年5岁,来自燕子河东街,我爸爸以前也是老师,他画画很好看,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找我爸爸学,包教包会,我妈妈是验光员,欢迎大家来我家配眼镜,我们家的眼镜那叫一个好啊……”
我感觉我成了一个推销员。
我接着说:“我这个人喽,很幽默的喽,我现在给大家讲几个笑话开心开心喽。”我又切换成相声演员了。我说:“大灰狼说:‘我要吃了你!!!’你们猜,怎么了?结果大灰狼就把小羊吃了。”
好冷的一个笑话。
“一只公鹿,它走着走着,越走越快,最后它变成了高速公路!”
“有一天小强问他爸爸:‘爸爸,我是不是傻孩子啊?’爸爸说:‘傻孩子,你怎么会是傻孩子呢?’”
老实说我我讲的笑话可真冷,一点也不搞笑,但是笑声是会传染的,我拼了命的哈哈大笑,笑的喘不过来气,惹得大家都跟着莫名其妙的乐起来。
我偷偷看了一眼何理,在笑声中,她变得轻松了许多。
因为说的太多,老师都看不下去了,他看看表说:“好了好了,快下课了,笑话下次再说,还有个同学没上来呢!”
我回座位时在教室中间碰上走上讲台的何理,无论我给她怎样肯定的眼神,她依然害怕,可是有些路终是要一个人走。
我们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我偷偷的给了何理一拳头,希望可以让她别再那么迷离。然后她走上讲台,走上讲台的左边,身体往左扭着,无处安放的眼神只好落在教室左边的窗户上,完全给人一种畸形的异样感。
何理她怎么可能准备的好呢!
“我……我叫……何理……”何理支支吾吾的说出了她的名字,小脸更加通红。
再然后就没有下文了,因为刚好响起了下课铃声。铃声很大,何理的说话声本身就压的很低,我看到她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说什么。
“好!欢迎新同学。”铃声一闭,我就开始起哄,一边叫,一边鼓掌,同学们都看我自娱自乐,我简直像个冷场的小丑,像个没有笑点的笑话,可笑。
但是如此何理才顺势回到座位,松下了一口气。我实在不想看到何理在讲台上难堪的模样,那对她来说太艰难了。
所以开学的第一天,何理就学会了沉默,沉默到毫无存在感,沉默到没有多一个朋友,同学也很少搭理她,就连老师的点名提问后来也不再有她。
2
零三年,SARS病毒席卷全球。
班主任拿来家用的酒精炉,熬了一锅子的白醋,从早到晚不停歇,回想起那年的初夏,全是满教室的醋酸味儿。
一个星期以后,学校接到放假通知,同学们欢呼雀跃,比放暑假还开心。临走时,班主任再三叮嘱:“回到家后注意卫生,家里备些板蓝根,少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
听新闻里说疫情越来越严重,小镇虽然没有受到牵连,却也人心惶惶。
何理在放假后的几天里突然发烧咳嗽,镇上的医疗条件没法和城里比,刘姨和何叔立即包了辆桑塔纳连夜去市里就医,生怕有个三长两短。
我本想着看看何理,却被刘姨拦了下来,刘姨摸着我的小脑瓜子说:“星域,等何理健健康康的回来,你们再一起玩。”
我说:“好的,刘姨你告诉何理我等她一起上学!”
刘姨很欣慰的笑了笑,拖了个长长的“好~”。
何理走后我一直待在家里,聆听隔壁有没有动静,我期盼她能早些回来。妈妈和刘姨通过几次电话,幸好传来的都是好消息。
我和何理也在电话里聊过几句,何理总是问我:“什么时候开学?”
我说:“没几天了,你赶快回来。”
何理:“好,我一定赶着回来和你一起上学。”
我:“嗯!一定要早些好起来哦。”
何理:“嗯嗯”
然而,上学的日子我却没有等到何理。
我去班上的时候,所有人都来了,只有何理的座位空着,但也没有人关心那个角落里的位置。
我前排的王胖子看见何理的位置空着,四处吵着闹着说:“何理感染非典了,可千万别回来,回来了也得离她远着点。”
小时候的王胖子坏心眼儿可真多。
我大声骂王胖子:“王胖子,你真么胖,长的还丑,你长大了一定娶不到媳妇!”
王胖子就生气了,晃动着他一身的大肥肉怎么追也追不到我。
一直到几天以后,我们正上着下午的第一堂课。
“报告!”声音很细小,我一听就知道是何理回来了。
我开心的冲她挥手,她看到我憋不住笑容。
我之前有和何理打过电话,她还问我同学们是否安康,这会儿回到学校,她却更受冷落。
不论她走到哪,同学们都躲得远远的,而造成这一切的王胖子正洋洋得意。事实上何理只是一般的感冒,却被王胖子谣成了SARS。
我就骂王胖子:“胖子胖,一身肉,打光棍,一辈子。”
王胖子知道追不上我,坐在座位上生闷气,鼓起来的大肚子像个快被吹炸的气球。
3
下午放学,同学们在操场上排好队,校长一如既往的强调安全和卫生问题。
我们班排在操场的最前面,女生一排在前,男生一排在后。何理的个子不高,她顺理成章的排在整个队伍的最左边。
可是,原本整齐的队伍,硬是被分成两段。
“哎呀,真倒霉,竟然和她站在一起”何理旁边的女生说。
“来挤一挤,我们离她远点。”另一个女生说。
女生们挪动着小步子,肩碰上肩,还要再挤挤。
何理被隔离了出来,一个人在最左边,中间得空隙最起码能站一个王胖子。
女生们的对话声音不大,却也不小,后排的我依然听到,何理不会听不见的,她就一直站着没动,她不愿,她不甘,她也没有勇气。
有时候何理和集体的隔阂就是一个王胖子的距离,但是她却无法往右跨出那一步。可能王胖子真的太胖了,胖到二十年后真的找不到媳妇。
我在后排看不见何理的表情,她一动也不动,甚至看不见呼吸的颤动,越是安静,我越是担心。
我想我得做点什么。
容不得我多思考,我一个大步迈上前,站进何理和队伍中间的空子里。
我扭过头,冲何理一笑。
何理脸上的平静出乎我的意料,他微微一笑,以示我没有关系。
原来何理早就习惯了那些冷落,她的沉默消化了所有嘲弄和不安。
这个时候校长的目光好巧不巧的落到我身上,我们四目相对,气氛有点尴尬,他也停止了讲话。
我可能脑袋有点混乱,然后做出了一个我至今都觉得很丑的动作,我翻着白眼儿,朝校长吐了下舌头,还摆了摆脑袋,我甚至不知道我从哪学来的这么丑的表情。而这么做的结果是直接被校长揪上操场前的讲台,预防非典的讲话也随之变成批斗大会。
“小小年纪,不懂规矩,还有没有廉耻之心?我带出来这么多学生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校长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下来,涂抹星子乱飞。
何理见我上台,倒是紧张了起来,脸皮厚的我笑嘻嘻的回应她,告诉她我没事。
校长一个爆栗子就甩下来,“还敢笑!”。
校长的大道理我是没有听进去,同学们都等着回家,我接受了批评教育也很快回到队伍,随着一声“散学!”,同学们不耐烦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放学路上,我和何理一起,何理走在最左边,我挨着她右边。
“星域!”
我:“嗯?”
何理:“谢……”
何理的“谢”字还没说出口,我就立刻叫停,我说:“何理,你永远不必跟我说谢谢,我为你而生,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何理笑着点点头。
有些人,我不希望他跟我说“谢谢”,说过了,好像我们就撇清了,而且“谢谢”和“再见”的语境大都相同。
我是永远不会和何理撇清的,我也不想和她说“再见”。
4
学校的厨房是烧柴火的大锅灶,有两口澡盆那么大的锅,一个用来烧饭,一个用来烧水。大锅的饭吃起来特别的香,锅底还有脆脆的锅巴,涂上辣椒酱,那叫一个好吃。
给我们做饭的是一个老奶奶,奶奶个子不高,动作倒是挺麻溜,每天早上四五点起床开始做饭,一日三餐,从不晚点。
奶奶常常笑眯眯跟我们说:“我做了一辈子的饭,年轻时给合作社做,现在给学校做,这十里八村没人有我做的饭好吃。”
有孩子问奶奶:“奶奶你做的饭这么香,有什么秘密吗?”
奶奶说:“专心,专一。”她说的时候总是拖着长长重重的尾音,也许是希望我们可以记住她的道理,并为之受用。每每说完奶奶还要添上一句:“你们这些孩子呦,吃了我做的饭,可得好好学习。”
奶奶年轻的时候都是自己上山砍柴火做饭,后来年纪大了,砍不动了,学校就规定,五年级的学生,每个学生每个学期得向学校交纳一百斤柴火或者一百元柴火费。
何理就告诉我说:“我们自己砍柴吧,咱两家里赚钱都不容易,大人们也没时间砍柴。”
“好呀!好呀!”我一口答应。
妈妈们有些担心我和何理这小身子骨可招架的住,何叔和爸爸绝对支持。爸爸说:“让他们多吃些苦头,锻炼锻炼,当妈的只管做好吃的给补上。”
尽管妈妈有些担心,但还是顺了爸爸的意思,每次放学我带着何理上山砍柴,妈妈都再三叮嘱:“注意安全,照顾好何理。”
“好!”
为了方便把砍过的树拖到食堂,我们就近选择在学校背后的大山里,也就在这座山上,我和何理结识了两个我们共同的朋友。
是的,直到五年级,何理终于有了除了我之外的朋友,一个是余满意,一个是李树,他们是五年级另一个班的学生,也是靠自己砍柴交给学校的。
当其他同学放学后忙着温书或者玩耍的时候,我们四个开启了一段艰难又充实的旅程,像是游戏里进入了刷副本的地图,更大的考验和惊喜都将来临。
余满意给我们的组合起了个名字叫“柴火兄弟”,何理当即反对:“怎么就兄弟了,这不还有女生呢!”
满意拍着何理的肩膀说:“但你是好哥们儿啊。”
何理:“也是,那就叫‘柴火兄弟’吧。”
那一刻,何理第一次拥有朋友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5
余满意是食堂烧饭的老奶奶的孙子,很早以前,他们俩就相依为命了。
校长看奶孙俩可怜,再加上奶奶为学校做了这么年饭,就告诉奶奶满意的柴火别交了。
校长说:“阿姨,您年轻的时候为学校砍过那么多柴火,这是应该的!”
奶奶:“嗯,好!”
校长走后,奶奶转过身就对满意说:“满意啊,该是你的还是你的,奶奶砍不动柴了,指不定哪天饭也烧不动了,有些事就得靠你自己了。”
满意说:“奶奶我知道的,我自己砍柴给学校,不搞特殊化。”
说着满意干劲儿十足的往山上跑,奶奶在后面喊他:“当心。”
满意早就跑的没影了,只听屋后传来少年悠长的回应:“知道喽!”
满意的爸爸妈妈很早就离开了他,满意跟我们说起这段故事的时候,晚霞比寻常更好看,金黄色的霞光把万物都融为一体,一朵云吻着一朵云,一座山镶着一座山,一棵树裹着一棵树,它们都泛着太阳色的光,大有一副要和黑夜较个劲儿的意思。
满意最后一次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时的场景也是有这么绚烂的晚霞。
满意的爸爸说:“儿子,爸爸妈妈明天要出去打工了,你在家听奶奶的话啊。”
满意:“好,我会想你和妈妈的。”
过多的对话,满意也记不得,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但是打那以后满意就再也没见过爸爸妈妈。
有人说满意的爸妈在外地出了车祸去世了,也有人说他妈妈跟着个有钱老板跑了,满意从来都不理会。
我问满意:“将来有一天,你会去找爸爸妈妈吗?”
满意:“不了。”他说的低沉而坚决,我正好奇他的偏执,满意给出了他的答案:“我得照顾好奶奶。”
那一刻,满意望着将落的夕阳,眼里有金色的光,孤独却如同钻进了黑夜一般猖獗。
满意其实很宽心,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嘻嘻哈哈的样子,喜欢吹牛,有事没事哼着永远不着调的歌,如果他不说,谁也不会想到他背负着那么悲伤的故事。
悲伤让他更早的懂事,快乐让他更好的生活。
6
我记得学校的墙壁上有过这么一段话:“在家里做个好孩子,在学校做个好学生,在社会做个好公民。”这段话形容李树再好不过了,打我认识他开始他就是一个规则之内的人。
但李树从来都不是畏惧规则,更多的是尊重,以及他骨子里的善良和正直对正义的维护。
在东街的尽头,一看到堆成小山的废品,就是李树的家了,那是他爸爸妈妈经营的一家废品回收站。
李树五六岁的时候已经可以独自收废品了,那时他爸爸妈妈会去远一点的村落回收废品,附近的街道就交给了李树。所以呢,李树从小就成了家长们要孩子学习的榜样。
“看看人家李树多能干,哪像你!”这是街道上所有同龄的孩子都听过的教训。
最开始李树上街回收废品,大人们心疼这孩子,都把家里废纸废铁打包好了送给李树,平常人家的废品留着没用,顺手送给李树也无所谓。
但李树从不接受这些馈赠,无论什么废品,他都一律付钱。
李树说:“我是收废品的,不给钱就变成捡破烂的了,这不一样。”
大人们总觉得欣慰,也时常感慨:“这孩子,可真固执。”
我、何理和满意能在山上碰到李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那天,老远就听到他砍柴的声音,浑重有力。走上前去,就看到李树有模有样的正砍着一棵碗口粗的大树,旁边堆放着他已经砍过的柴火,他有些累了,满头大汗,几刀下去已是筋疲力尽。
李树瘫坐在厚厚的落叶上,大气直喘,见到我们几个,露出了他憨厚的笑容。
都是来砍柴的,大家心照不宣,满意笑着说:“一起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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