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自由年代

第十章

    
    1
    2013的冬天,也就是我和何理上大学的那一年,何情姐姐结婚了。
    我和何理一放寒假就赶回了家里,婚礼还有十来天,何家人就忙着张罗起来了。
    刘姨得提前备好婚宴用的食材,在老家逢着喝喜酒必是要吃上十大碗,十大碗就是十道大菜,客人入席后会一道一道的摆上桌来供客人品尝,前一道吃完撤掉后一道再给摆上,如此一共十大碗。
    十大碗比较具有代表性菜为:一碗鸡蛋、二碗酥鱼、三碗汤圆、四碗老母鸡汤、五碗虾米汤、六碗窜肉、七碗海带、八碗牛肉面、九碗千张、十碗红烧肉。十碗里面每道菜都有它特殊的含义,必有圆子,象征团团圆圆;有莲子象征夫妻恩爱早生贵子;必有鱼,象征年年有余;必有挂面,象征长长久久……十大碗已不仅仅是一顿喜宴,更寄予了老家人最美好的祝福和愿景。
    每当上至第三碗汤圆时,东家人还会放鞭炮致谢,并自谦道:“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光临寒舍,粗茶淡饭,吃好喝好,招待不周,莫要见怪。”每每此时所有来宾也会起立回应,这是老家人的礼节。
    十大碗的特色是规模大,菜多,人多。只要有一个客人还没有下来,菜要照上不误,山里人的朴实和客气可见一斑。
    刘姨特意请来了满意的奶奶,奶奶的大锅饭煮的好可是小有名气,附近十里八村的人家缝着喜事都是找奶奶做饭。
    帮忙做饭是有酬劳的,但不会给钱,小镇子的风俗是给围裙或者毛巾等生活用品,所以呀,奶奶这一年四季下来可攒了不少宝贝。
    听说何家的大女儿要出嫁了,奶奶自是打心底开心,何情姐姐也是奶奶看着长大的。奶奶做的饭也不知接回来多少小媳妇,送走了多少大姑娘,能煮上一锅好饭是奶奶最大的祝福。
    何叔和我爸都是写毛笔字的能手,各个房门的对联和喜字都是他俩写的。何叔买来了红纸,老式的红纸更吸水,墨汁容易干。我爸磨墨,洗毛笔,准备周当就可以书写了。
    “欢庆此日成佳偶,且喜今朝结良缘”
    “文窗绣户垂帘幕,银烛金杯映翠眉”
    ……
    冬日的墨水不易干,需端一火盆在书房内,烘烤些时候,待墨水干的透了,就可以贴上门了。我去过爸爸的书房,温火烤的整个书房都是墨水味儿,有些臭,但只要对联贴上,风一吹只闻到书香气。
    镇上结婚的风俗是随了人情钱,就会收到一份简单的伴手礼,是一个极为喜庆的大红色的小礼袋,里面装着一包烟和糖果,这叫“回人情”。人情么,有来就有往。
    何情姐的房间里堆满了喜糖和喜烟,何理和我要做的是把它们一个个的装进回人情的袋子里。刘姨说装喜糖可是最沾喜气的事情了,是会有喜事降临的,一般人可揽不上这活。
    小房间里虽还有些乱,却全是喜庆的颜色,暖气开着满是温馨。何情姐姐的微笑总是挂在她好看的面容上,一口白牙开心的合不上。
    “姐姐!”何理喊道。
    何情:“哎!”
    何理低语:“老爸他最近怎么样呀?血压还好吧!”
    何情:“你们两个呦,都犟着,老爸总是打电话问我你在学校的情况,你呢也非要偷偷的关心他。”
    何理:“真的么?”
    何情:“当然是真的,你去上大学的那天,他一直跑到东头的大杨树,差点犯了高血压。”何情说着无奈的摆摆头。
    何理咬着下嘴唇若有所思。
    何情:“妹呀,姐姐我就要嫁人了,你也长大了,爸爸也老了,其实你想想不就小时候爸爸多打了你几顿么,多大事呢,有什么能比上我们一家人和和气气呢。”
    何理点点头。
    其实上大学后何叔也偷偷的从我这打听何理,我就教他玩儿微信,把何理的照片一张张的发给他,他也不打字,发来的全是笑哭的表情,何叔说笑哭这表情好,笑是真的笑了,哭也是真的哭了。
    而何理,沉默从来都不是她的武器,沉默只是她的犟脾气罢了,跟她老爸一样的犟。现在,何理长大了,伴随她成长的还有渐渐被原谅的往事。
    2
    我在成哥的理发店那儿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何理这大美女也早就会了些化妆的技巧,所以何情姐结婚时的化妆师就是我和何理了。
    何理说:“我是姐姐的首席造型师!”
    我说:“那我就是何情姐姐的次席造型师吧!”
    我一向让着何理。
    何情姐结婚前夕,我和何理让何情姐试妆,何情姐刚开始对我们不抱信心,她说:“你俩最好快点,真要是不行,我还有时间请个化妆的人。”
    何理:“放心吧姐,我就是最好造型师!”
    “再看这位!”何理指着我又说道:“吉利理发店首席发型师成哥的关门弟子江星域!”何理说的像是电视里介绍某位即将登场的拳击手,噱头不少,能不能打就不知道了。
    何情姐:“好了,别吹牛了!赶紧弄吧。”
    我和何理有模有样的帮何情姐做起造型来,我弄发型,何理化妆。何情姐和何理一样都是美女,她比何理多了些成熟的气质,老实说就何情姐这底子,丑不了!
    半个小时过去,何情姐的婚妆也基本定型,她悬着的小心脏也随之落下,放心的笑了笑。
    何情:“还别说,你俩还真有一手啊!”
    何理:“那必须的呀!”
    我:“姐,可别忘了发红包!”
    何理:“对对对!”
    我和何理满眼的红包。
    何情:“行!”
    我和何理开心着呢,何情姐话锋一转问我:“哎!星域,再帮姐姐一个忙呗?”
    我:“你说,只要姐姐你一声命下,绝对服从!”
    何情:“明天帮我背上婚车。”
    在老家,女儿家出嫁不论是上花轿还是上婚车,打从闺房里的床上开始就不能落地,都是由最亲的哥哥或者弟弟一路背到车上。
    “好!”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好像我们真的是亲姐弟一样。
    何情:“那就辛苦你了!”
    我:“姐,没事!这么多年你都待我像亲弟弟,应该的,合情合理么!”
    合情合理,情在理也在。
    姐姐欣慰的一笑,她绝对是最美丽的新娘。
    我想起很多关于姐姐的回忆,小时候姐姐总是护着我和何理,大人们太忙的时候她就做饭给我吃,我要是放学疯去了忘了回家也是姐姐一条巷子一条街的把我找回去……
    回忆像烟尘,却又沉甸甸的装在人生的旅行箱里。
    零八年的冬天,雪下的比往些年都要大,疯了似的。积雪很厚,道路都不通了,好多房子招架不住也倒塌了。气温一直上不来,贪玩的孩子们说好的打雪仗,也不知躲哪里取暖去了。
    我和何家姐妹早些时候去看她们姥姥,因为大雪回不了家,年关将近,大人们有些着急。
    腊月底的小镇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来镇上买年货,熙熙攘攘的街道一派繁忙,大人们都忙着做生意不能来接我们回去,姐姐就带着我和何理走回去。
    积雪很厚,得有我膝盖深了,姐姐走在最前,一脚一个坑,我和何理走在后面,走在姐姐踩好的脚印上。
    我说:“姐姐,让我上前吧!”
    姐姐:“没事儿!”她说着又朝着刚刚一脚踩过的坑多踩上几脚,好让后面的我如履平地。
    我:“可是你鞋子都湿透了。”
    姐姐:“我没事儿,走的我都有点热呢!”姐姐回头一笑,好像在证明她真的没事。。
    回到家姐姐的脚已冻的红肿红肿。
    很多人说“没事”的时候,不是真的没事,而是愿意把事情抗在自己身上。
    姐姐,如今你找到了为你遮风挡雨的人,你在他眼中那么需要保护,你在他的臂膀里那么娇小,但是你永远是我心里无所不能的大姐姐。
    姐姐,明天你就要嫁人了,我背着你上花轿。
    没事!
    3
    何情姐结婚的当天,也下了场好大的雪,整个山里是一片雪白,呵!山,你也想要嫁人么,还特意穿上这么一件婚纱。
    山人的喜庆沾染了山,一地红色的鞭炮碎屑装点了她的裙摆,雪还在下,雾蒙蒙的一片,远处的山已隐去,近旁的人家正欢腾。
    何家的门口人来人往,鞭炮声不断,一个大红色气球门摆放在正门口,气球门下是热气腾鹏的茶水处,来宾一到,迎宾的两位老叔一个倒茶一个散烟,好不热情!
    何叔和刘姨一个劲儿的忙活,再累也是一副笑哈哈的模样,街坊朋友不管是熟悉的还是生疏的见着两位喜东家必是要祝贺一番,何叔刘姨也都热情招待。
    “来抽支喜烟!”何叔逢着人就掏出包大中华递出两根来,他平日里是不抽烟的,今天碰着人也抽上几支,乐呵呵的吐着烟气儿。
    上午九点多钟这样,一阵鞭炮和烟花齐鸣,来接新娘的新郎官到了,八辆豪华轿车齐刷刷的停在何家大门口。
    新郎官儿今天很精神,穿着西装,蹬着大皮鞋,一下车就被人群围住,不给红包不给喜烟就不让你接到新娘子。新郎官儿倒也爽快,把早就准备好了红包和喜烟散了,这才走的动道儿。
    但是,想见到新娘子也没这么容易,姐姐的闺蜜们在台阶上放了许多啤酒,一个台阶一罐酒,只有喝了酒才能上台阶。新郎喝了两罐就够呛了,只得换伴郎们喝,四五个兄弟一起喝这才把新郎送到了姐姐的闺房外。
    “何情,跟我走吧!”新郎手捧着玫瑰,单膝跪在何情姐的床前,床上的新娘笑开了花。
    “唱首歌,表演个节目。”说话的正是何理!
    一群人哈哈大笑,何情姐姐的闺蜜们也跟着起哄:“唱,不唱不给带走。”
    “就这样被你征服……”新郎官没办法,一张嘴就跑了调,天奈之音,老天也很无奈的声音。
    即使再多刁难,终归是玩笑,新郎官总是要带走姐姐的。
    我背上姐姐,人群拥挤,几个伴郎和新郎官为我和姐姐开道,鞭炮声响个不停,一片嘈杂。
    但我还是听到了姐姐的声音,她在背后搂着我脖子,凑到我耳跟前说:“星域,姐姐走了,何理就交给你了!”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姐姐应该是这么说的,我一个劲儿的点头,我说:“好!”
    我知道姐姐说的交给我是什么意思,可是我和何理之间真的有爱情么?我也不清楚,何理也不清楚。
    我把姐姐送上婚车,她摇下窗户和窗外的亲人们挥手告别,刘姨笑的咧开了嘴一只手却抹着眼泪,何理早前还笑话别人家嫁姑娘哭的稀里哗啦的,这会儿她自己也是了。
    “姐姐再见!”何理扒在车窗上说。
    何情:“何理,姐走了,在家听爸爸话,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俩了。”
    何理:“知道了知道了。”
    姐姐的婚车向东驶去,七拐八拐,拐过大杨树消失在遥望人的眼里,雪还在下,大杨树一头的白发像个目送孩子远去的老人。
    “何理,我们再去送送姐姐吧。”何叔一只手搭在何理的肩膀上说。
    “好。”何理没有回头,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不过了。
    何叔和何理往车队的方向走去,一路无语,到了大杨树,早已经看不见何情姐的婚车。
    婚车已经远去了。
    何叔:“何理。”
    何理:“嗯?”
    何叔:“爸错了,爸爸以前……”
    “爸!”何理打断何叔说:“你不用说的,我长大了,都知道的。”
    何叔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的眼泪并没有溢出来。雪下的有些小了,远山和天空并在一起白朦朦的一片,只有路像一条黑围巾似的缠绕着山峦,人走动的多了,雪自然不见,路也就出来了。
    何叔收回遥望的目光,有些自嘲的笑笑说:“你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何理也笑着说:“是啊,我可是打不倒的小强。”
    何叔:“何理,我加你个微信啊。”何叔说着掏出手机来。
    何理扑哧一笑:“老爸你现在可真时尚,还会玩微信啊?”
    何叔:“都是星域那小子教的,他给我发了好多你在学校的照片呢。”
    何理:“嘿嘿,下次我自己发给你。”
    何叔:“好好好,这怎么加微信啊?”
    何理:“哈哈,点这里,扫一扫。”
    何叔:“哦,这么简单。”
    何理:“看来星域教的不行么,我回去批评他!”
    何叔:“你呦!别老欺负人家星域。”
    何理:“嘻嘻!”
    风一吹,大杨树招摇着手臂,窸窸窣窣的像是在呢喃低语。大杨树下,何理和何叔说了好多话,他们在此之前说过的所有话好像也没有今天多。
    当那些悲伤的往事付之笑谈之中,不是成长让我们明白了事理,是时间的抚慰让流水般的旧日时光统统被原谅。
    4
    何理和何叔一路有说有笑的回来,刘姨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没有他乡遇故知,没有金榜题名,也没有久旱逢甘霖,平平淡淡和和气气就是她最大的欢喜。
    刘姨和我妈在厨房里洗着碗,刘姨透过窗户看着何家父女俩欣慰的笑着。
    刘姨说:“这两个冤家,总算是和好了。”
    我妈说:“都是一家人,哪有仇呢!”
    刘姨:“何情嫁人了,何理也长大了,我现在算是知足了。”
    说话间最后一个碗洗已经干净,我妈挤了点洗洁精搓了搓手,再拿清水冲洗了几遍,在围裙上把水擦干,我妈才从口袋里掏出一红包来。
    红包已经有些老了,是用红纸手工粘逢起来的,闻上去还有淡淡的发霉的味道。
    这红包的年纪比我还大,是当初何理满月时妈妈包给何理的,后来我出生时刘姨又还给了我妈妈。如今,又轮到何家有喜事,我妈妈特意从柜子里找出了这个尘封多年的红包。
    妈妈把红包递给刘姨,妈妈说:“想来想去,还是这个红包最珍贵,虽然我早就忘了里面塞了多少钱。”
    刘姨说:“不管多少钱我都收了。”刘姨接过红包深深的叹口气说:“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晃何情都结婚了。”
    我妈妈也感慨万分的说:“俩个小家伙都上大学了。”
    刘姨看着手里的红包,红纸虽旧,却没有一点污渍,刘姨说:“这红包因何理而生,也只有何理能终止它了。”
    妈妈:“是啊,也只有星域和何理能拆开这红包了。”
    刘姨:“也不知这俩孩子怎么想的,你说他们俩以后会结婚么??”
    妈妈:“孩子们心里是有数的,我们就别八卦了,等吧。”
    刘姨:“好,这俩孩子能成最好,不能成我们两家人还有这红包做信物呢。”
    妈妈:“嗯嗯,我们呐!就把日子过好就行了。”
    何情姐没嫁人之前,她是被催婚的对象,现在妈妈们把关注点都放在了我和何理身上,妈妈常常旁敲侧击的问我:“在学校有没有喜欢的女生呀?”
    我说:“没呢!”
    妈妈:“你看何理怎么样啊?”
    我:“何理啊,很漂亮啊。”
    妈妈:“那你……”
    我妈还没说完,我就烦了。
    我立刻打断妈妈的话语:“妈!我饿了!”
    同样的问题,何理在家也要面对。
    有时候我去何理家蹭饭,何叔和刘姨也会
    把我和何理拉扯到一起,看起来两家的大人们很希望可以结为亲家。只是大人们有时候太过刻意,这让我和何理总觉得不是很自在。
    关于谈婚论嫁,我很难想象那个我们一起摸爬滚打了二十年的朋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要和她牵手、恋爱、结婚、生子,当然我更难以想象的是何理和一个除了我之外的人牵手、恋爱、结婚、生子、生活,而这所有的过程我都将不再参与。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和何理不分你我的关系成为了彼此的负累,何理,她不能从我这儿得到爱情,也因为我无法从别人那感受到爱情。
    所以,我可能成为了何理的枷锁,但爱情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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