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自由年代

第十一章

    
    1
    又是正月的时分,一四年的正月好像比往些年更叫我躁动不安,往些年只等着正月十六开学就好,上了大学后在家过不上元宵节就得去学校了。
    正月里,越是早点离家,新的一年就越是要忙碌。刚刚工作的堂哥正月十号就得出门了,满意初八去就要去上班,长大后的少年们回家总是太晚,离家又总是太早。
    我和何理约好大年初三去小学给奶奶拜年的,满意已经在等我们了。我大清早就起了床,冬日的清晨有些冷,还是有好多人骑着摩托车上街,那摩托后五花大绑着红色包装的礼品,一看就是走亲戚的。有裹的严严实实的孩子们三五成群的玩爆竹,一双小手冻的通红,却还是无所谓,打火机那么一点,胡乱的甩掉鞭炮,撒腿就跑,只剩一片欢声笑语。
    过完年后的小镇子,虽然冷,却一点也不冷清。家家户户还点着红灯笼,门前还有红对联,整个正月都是一派喜庆的颜色。时不时听见一阵儿鞭炮声,一定是是哪家来了稀客。
    我和何理到小学时,没见着奶奶,一猜奶奶肯定在厨房。果不其然,奶奶和满意正生火做饭。
    奶奶的厨房还是那个厨房,锅还是那口锅,尽管年前满意把厨房打扫了一番,还是难掩它的破旧。厨房的四壁已经泛黄了,有些地方还破了口露出墙体里的红砖,灶台已经发黑,参差不齐的边角比奶奶牙齿的缺口还多。
    和奶奶一样,奶奶的厨房也老了许多。奶奶这几年一直没什么变化,到了这个年纪,她还能老成很么样呢!头发都白完了,牙齿剩的也不多,走路也不稳健了,岁月把奶奶身上能带走的东西全都带走了,就不要太贪心了。
    “奶奶,新年好!”何理见着奶奶就扑了扑了上去,在奶奶面前我们总是孩子一般的过活蹦乱跳。
    “呦!变成大姑娘了。”奶奶一脸的慈爱。说着奶奶颤颤巍巍的走去房间,打开柜子,拿出果盘装上好多零食。
    奶奶的零食还是和很多年前一样,花生瓜子都是她自己炒出来的,还有许久没吃过的切糕和花生糖。小时候奶奶就拿这些零食给我们吃,还没送进嘴,我就口水直流了。如今有了巧克力、夹心饼干等等各种各样的零食但奶奶的果盒里依然是从前的味道。
    “谢谢奶奶!”我说。
    奶奶:“跟我客气啥。”
    我和何理给奶奶买了些芙蓉糕和点心,算是给奶奶拜年了,奶奶怎么也不收,她说:“还在上学呢!花什么钱啊!”
    何理:“奶奶,你就收下吧,这点东西要不了什么钱,等我以后赚钱了,给你多买些好吃的。”
    奶奶:“好好好,奶奶收下。”奶奶没再和我们争,她赶着回厨房添柴火,何理跟着去帮忙,我就和满意坐下来聊天。
    其实满意工作后往家里新添了好多家当,煤气灶、电磁炉、抽烟机该有的都有。买回来后,还特意回家把奶奶教会,奶奶却从来不用。
    小学的厨房很早就不用了,学校新建了许多新的楼房,老房子一直空在那里。校长让奶奶搬去新的宿舍楼,她也不愿意,她就守着老瓦房,平日里生火做饭依然是那口吃饱了好多学生的老锅灶。
    奶奶离不开那口锅。
    我问满意:“奶奶怎么这么固执呢?”
    满意长叹一口气说:“唉!想她儿子呗!”
    满意总是拿奶奶没办法,奶奶太顽固了,守着那口锅一守就是很多年,到最后人老了锅也老了。
    砌那口锅的,正是满意的爸爸,奶奶的儿子。
    2
    临近中午,奶奶的午饭做好了,大锅灶虽然老了但煮出来的饭依然和原来一样的香,还有金黄金黄的锅巴,我肯定是要盛上两大碗的。
    奶奶做了她最拿手的米粉蒸肉,我从小就爱吃,米粉香,精肉松,肥肉也不腻,特别下饭,要是配上锅巴,别提多好吃了。
    还有肉丸子,是奶奶亲手捏制的,比超市里卖的好吃多了,何理的最爱就是奶奶做的肉丸子,在学校那会儿她就开始谗了。
    午饭吃到一半,奶奶见何理的裤子都开了线,放下碗筷就说:“瞧瞧你这破裤子,来我给你补补,这大冬天的多冷啊!”
    我们三个小家伙听了哈哈大笑。
    何理:“奶奶没事,这是破洞裤,就这样,fation。”
    奶奶:“什么烦神?这不冷么!姑娘家的可别冻着。”奶奶去倒腾何理的裤子,一试着何理就穿了件薄薄的保暖打底又唠叨道:“怎么也不穿毛裤!”
    我说:“奶奶你吃饭,别管她,她臭美么!”
    何理:“奶奶,我这不冷,是保暖裤,赶明儿我给你也买件试试,保证暖和。”
    奶奶将信半信,回到饭桌上又叮嘱何理:“可别冻着了!”
    何理:“知道了,吃饭吧!”
    总有人才不在乎你穿的好看不好看,fation不fation,他只在乎你穿的暖不暖。
    将近黄昏,我和何理告别了奶奶,奶奶是想留我们吃晚饭的,可我们得早点回家。临走时,奶奶又捧了两大把花生给我们。
    我说:“奶奶,你留着自己吃。”
    奶奶:“拿着拿着,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何理:“不,奶奶炒出来的花生就是稀罕东西。”
    奶奶:“就你会说话。”
    我和何理还是塞了两大口袋的花生和糖果,手里还提溜着一袋子,奶奶抓了一把又一把,要知道这些东西奶奶平日里可不会随便给别人吃的,她宝贝着呢。
    “常回来看看。”奶奶说。
    “好嘞!”
    也许奶奶是想我们多回来看看她吧,小时候馋嘴的我们总会因为奶奶的这些小零食时不时的去叨扰奶奶,她倒也不生气,每次给我们些。只是如今我长大了,这些零食对我的吸引力也了无踪迹。
    我还是会想念奶奶的,但当我开始想念,就注定我已在千山万水之外的远方。
    “常回来看看。”奶奶这么说。
    “好嘞!”我也这么回答。
    其实大家都知道,再相见,总得要个一年半载了。
    一年半载所形容的时间并不很长,但是你永远不知道哪一段一年半载,是生命最后的一个一年半载。
    彼时的我也不会知道,“常回家看看”是奶奶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3
    奶奶是个固执的人。
    满意买回来的电饭煲、电磁炉她从来不用,就守着她的那一口土锅灶。
    学校早就盖了新的教职工宿舍,校长让奶奶搬进去住,奶奶也不肯,她就住她的老房子,谁也劝不动。
    小学也建了新食堂,再也不用烧柴火了,却难到了奶奶,学校聘请了新的食堂阿姨,奶奶就领着份退休金什么也不用干了。按理儿说奶奶也不用做饭了,满意自己也有了工作,只管享享清福就好了,她却闲不住,自己干起了打扫学校的杂活。
    校长总是劝奶奶:“奶奶,您退休了,就歇着吧,这活儿让我们年轻人做。”
    奶奶摇摇头说:“我还没老呢,你们呐只管教书育人就好。”
    奶奶是不想成为别人的负累。
    年初满意回到合肥,自己承包了一个快递点,生意不错,每个月还能给奶奶寄点生活费,奶奶也不花,都存盒子里,奶奶说他要连同退休金一起存着,留着给满意娶媳妇儿。
    满意也常常劝奶奶:“奶奶,咱们现在不缺钱了,你买些吃的用的都行!”
    奶奶不仅不听劝,还自己捡塑料瓶、纸箱,攒起来卖钱。上了年纪的奶奶,平日里走路都慢悠悠的,要是看见废品,立刻就起了劲儿,就跟看见了宝贝似的。
    有时候满意就在远处看奶奶自顾自的忙着,他也不去帮忙,因为去了奶奶也不会让他伸手,他就远远的看着奶奶,碰着校长满意就问他:“你说奶奶这是何必呢?”
    校长说:“老一辈儿人忙活了一辈子,吃了一辈子苦,都习惯了。”说到这校长长叹一口气,他接着说:“你奶奶为了养活你勤俭节约了大半一辈子,你就是在外面成了亿万富翁,她还是不乱花你一分钱,还是不会离开她的老房子,还是要用她的那一口锅,这些都是她坚守的根啊!”
    满意点点头,但其实他还是不懂。
    好多次,满意开着他新买的大奔驰回来看奶奶,碰到奶奶拿着扫帚一遍一遍的打扫学校门前的马路,奶奶总是很细心,每一片落叶都不放过,她不急也不燥,就这样一扫帚一扫帚扫满整个黄昏时分。
    满意开着车,在后面远远的跟着,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奶奶,他曾经说过不要奶奶再这么辛苦,可是现在他开着大奔驰,而奶奶就在他眼前一扫帚一扫帚的走,好像一把锋利的爪子在满意的心抓挠着。
    满意也知道,这样的时刻,奶奶是不愿被打扰的,深处平淡的劳动之中,就是她内心的皈依。
    夕阳将落,奶奶走到了路尽头,余晖照耀着她额头上晶莹的汗珠,她的影子被拉的好长,有风撩动她鬓角的银丝,不远处车内的少年早已是泪流满面。
    待奶奶扫的尽了,满意才擦了擦泪水,收拾好情绪,丢下车子笑嘻嘻的跑去奶奶跟前。
    满意:“奶奶!”
    奶奶:“满意回来啦!”
    满意:“嗯!奶奶我帮你。”满意说着拿过奶奶手里的扫帚。
    奶奶:“走!回家做饭。”
    满意:“好。”
    奶孙俩回到家里,生火做饭,和往常一样,还是那口上了年纪的老锅灶,满意看着火候,奶奶煮饭热菜。
    老锅灶很老了,像迟暮的英雄,英雄的心里还有一团火,只要还有人记得童年时代里山村小学的老锅灶,那团火就不会熄灭。
    每个记得的人都是看火人。
    但总会有一天这世上再没有人记得它,我们不会忘记,但我们会死去。
    也罢,大多数英雄都无名。
    4
    2014年下半年,学校下来通知,准备把老房子都拆了,用来建新的操场。
    随后,奶奶高血压上来,突发脑梗,从此生活不能自理,连说话也不行了。
    很难说,这两件事情之间没有太大的联系。
    我见到奶奶时已经是在省里的医院了,大病一场再加上几经周转,奶奶瘦了许多,干瘪的皮肤堆积在脸上,丝毫不见血色和生气,奶奶的手上还插着针管,针管里的药水滴的很慢很慢,比奶奶微弱的呼吸还要慢。
    “奶奶!”
    奶奶一见着我和何理,眉毛一皱,额头上的褶子更加明显了,她哭丧着脸,两只腿动弹着,嘴巴里“嗯嗯啊啊”的不知道说着什么,像个正在耍脾气的孩子。
    我完全不知道奶奶要表达什么。
    满意说:“奶奶想回家。”也只有满意知道奶奶的想法。
    听到满意说回家,奶奶点点头,她用乞求而无助的眼神张望着我们,希望我们其中有一个可以带她回家。
    何理趴在床沿,偷偷的抹眼泪。
    我像哄孩子似的哄奶奶:“奶奶,再等等啊,等我们把病治好了就回家。”
    奶奶点点头,很无奈,也很疲惫。
    我让满意找个地方去打个盹儿,这几天他一直没怎么休息,剩我和何理看着奶奶,奶奶木纳而疲惫的眼神渐渐在眼皮子下隐去,然后沉沉的睡去。
    我和何理干巴巴的坐在床边,何理盯着挂水的瓶子发呆,时不时用她的脑袋撞我的肩膀,我们什么也不说,也不觉得无聊。
    过了许久,我突然感到手背有温热,我一看是一只骨瘦嶙峋能见青筋的手,那只手毫无力度,轻到只能感受到那温热。
    那是奶奶的手,她轻轻握起我的手,另一只手牵起何理的手,奶奶把我和何理的手放在一起,让我和何理紧紧的握住彼此手心,见我和何理手拉着手,奶奶笑着点点头,眼里也有了些光,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拼出个模糊不清的“好”字来。
    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牵起何理的手,我们牵了一个下午,像爱了好久的爱人,像我自己的左右牵着右手,像天空的两朵云彩相遇,一朵云拥有了另一朵云。我们没有心动,没有猝不及防,平淡的和我们的生活一样。
    奶奶一直都希望能喝上我和何理的喜酒,她以前常说:“你们在一起二十年了,再有几个二十年就是一辈子了。”
    很多人都说过我和何理一定会在一起的,奶奶说过,满意说过,李树说过,何情姐姐也说过,只是我和何理始终没能在我们的关系里找到爱情的情愫。
    或许是我和何理太过熟识,我们从骨子里认定谁也不会真的离开谁,我们相互了解是因为很多年的习惯怂恿,所以我们只管折腾,反正都在一个不会破坏彼此关系的安全的范围内。
    但更多时候我会觉得我和何理已经成为了彼此的束缚,我们没办法成为爱人,也没办法让对方从别人那里学会爱情。
    关于爱情,我和何理都是新人。
    那天下午,我和何理一直牵着手,牵手离开医院,牵手去餐馆,牵手回学校,我们一路无语,但我们都打心里默认了一件事:是时候为我们的关系做个决定了。
    我和何理在她寝室楼下分手,我们很自然的放开手,没有谁早一秒或晚一秒,也没有依依不舍,天空刚好有一朵云被剥离,一朵云失去了另一朵云。
    5
    学校的老食堂终究还是要拆了,谁也阻止不了。
    奶奶就坐在路口的轮椅上远远的望着,她有些不安,想站起来走近些,仅能活动的左手却让她每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显得很挣扎,挖掘机的轰鸣掩盖了奶奶吱吱呜呜的发声,她守护半生的锅灶随之变成一堆废墟。
    奶奶用仅有力气的左手撑起整个身体,她想做些什么,却只能在满意的搀扶下摞动笨重的身体。奶奶她人艰难的立起来,一面墙却轻易的倒下,灰尘蹿上天去,在天空里消散,像一抹被抽离的孤魂,再也没了归宿。
    挖掘机很快推平了一排老房子,奶奶拽着满意胳膊的手也渐渐松下,她放任自己倒在轮椅上,像突然崩断的绳锁,掉落下来就是一摊。
    奶奶挥挥左手,示意满意推她离开,她是有很多话想说的,她也说不出来,索性不再勉强自己,说不出来就沉默,沉默是她最有力的告别。
    老屋倒了,奶奶头也不回的离去,这一刻她倒是安静了,如同一片叶子落定在土地上,结局已然注定。
    老屋没了,这世上再没有一处可以安放奶奶的余生。
    三天后,奶奶也没了。
    奶奶这大半辈子都围着一口锅灶,这是她一生的执念,锅灶没了,人也就没了。
    奶奶走的时候我、何理还有满意都在,自从老房子拆过,奶奶就处于昏迷状态,几天都没进食,她的呼吸异常平稳平和,没了似的,却突然急促起来。我们感到不对劲儿,都在一旁看着,死亡好像更近了,作为最亲近的人我们能做的是送奶奶最后一程,说最后一句,看她最后一眼。
    奶奶大喘着气,眼睛也闭的紧,看上去并不太舒服,年轻的几个娃娃却只能干着急。
    年老的老村长说:“还有谁没到吧?”
    满意:“是爸爸么?”
    村长:“不!”
    何理:“李树?”
    村长:“应该是的,满意,你去跟奶奶说说,让她放心走吧,这样太痛苦了。”
    满意跪在奶奶跟前,哭着说:“奶奶,李树他去当兵了,得保家卫国,不能回来看你了,你安心走吧。”
    说完,奶奶像听见了似的,放缓了呼吸,那呼吸渐渐微弱,渐渐微弱,几个呼吸间奶奶她嘴巴微微一张,吐出一大口气,算是断气了。
    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迷信的说法,但至少可以肯定,奶奶到死也在惦念着我们“柴火兄弟”,我们说过我们都是她的孩子。
    何理在整理奶奶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本发黄的小本子,一看就有些年头了,搞不好比我年纪还大。
    小本子是奶奶为数不多的遗物里的一个,翻开来,能看到几个写的歪歪扭扭的名字:余满意、李树、江星域、何理,很难相信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竟然写出了我们的名字。名字后是一个个整整齐齐的圆圈,那是当年为我们砍柴火记下的斤两。
    酸梅汤凉津津、酸溜溜,古董般的老称已是锈迹斑斑,往事扑闪而现,记忆在闪光,被遗忘的都落进了黑窟窿,所以岁月斑驳,如梦如幻。
    “把小本子寄给李树吧,就他的圆圈最多。”何理说。
    满意:“好啊,他不能回来,就给他一个念想吧。”
    两个月后,新建的操场竣工,塑胶的跑道,水泥地平的球场,各种健身器材一应俱全,跑道一边还有一行标语:“每天锻炼一小时,健康工作五十年,幸福生活一辈子。”而老屋的影子已经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孩子们在操场上运动,球场上的少年大汗淋漓,镇上的居民来也会来这里跑跑步,老屋没了,老地方却热闹了起来。
    人来人往,也会有那么几个人驻足感慨:“以前这一排都是老房子呢,学校的厨房就在这里,还是柴火灶,有个做饭的老奶奶,煮的饭可香了。”
    一旁的孩子追问:“什么是柴火灶?”
    “柴火灶呀,柴火灶就是……”
    一栋老房子,一口老锅灶,一个老奶奶,小镇的人们都记得这些画面,在他们的心底,在他们的童年里,在他们要说的故事里。
    只要故事足够好,就不会轻易的被遗忘,时间一久,便成了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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