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林雪儿的越洋电话。
我呆坐在办公室里,半天没回过神,心情抑郁。
“别离滋味浓于酒,著人瘦,此情不及墙东柳。”
一份离别,两处闲愁。
如今看来,愁的一直是自己而已。
想了半天,我逐渐明白,对林雪儿的情感,也许开始就错了吧?
几年前,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卑微的过往,心生怜悯,继而不断深入交往,看着如此上进的她,不免惺惺相惜,最后不能自拔。
她从高中时代开始就有了自己的理想,并为之谋划、付出、奋斗,回头看来,我仅仅是她实现理想的一个工具而已?
她爱我吗?
她的确说过。
可是她过去的肯定答复,值得我重新审视。
今天这样的结局,说明了她过去对我的爱,又何尝不是一个谎言?
想到这些,一时间,我有些心思澎湃,不能自已。
然而,我又逐渐冷静下来。
如此评价我们过去的交往,是我的心思过于消极,把她看得太过现实了吧?
我闭门反思,不知不觉,已经天色渐晚,夜色悄然降临。
公司里早已人去楼空。
我下楼,发动车子,想着自己孤灯寡人,甚至连住处也不愿意回去了。
坐在车里,竟然半天想不出去哪里。
大志结婚了,要陪新婚妻子,不能跑去他家里,给他和蓝红儿当灯泡。
兰姑的会所?昨天刚去过,今天再去,去太勤了也有些不妥。
其他朋友那里?刚好下班时间,人家都在家里陪家人,我也不能添乱。
看来我刚从国外回来,大志对我说的那段话,我真的要认真的重新思考。
自己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找个合适的人组个家庭了。
然而,自己的另一半又在哪里呢?
我想起大志反复和我念叨的观点。
“这年头,哪里还有所谓的爱情?”
在北京,如此快节奏的生活,也许真的如他所说,快餐式的婚姻才是爱情的唯一出路吧?
北京如此之大,自己的房产住所有几处,竟然哪里都不是自己想去的地方。
我愣在车里半天,最终决定先去经常与大志一起光顾的小酒馆吃东西。
小酒馆还是和往常一样安安静静。
我坐下来,点了两个菜,吃到嘴里的东西,也没有了以往的感觉,如同嚼腊一般,毫无滋味,胃口很不佳。
老板走过来,坐在我对面。
“年轻人,有心事?”,他扶了扶眼镜,关切的问道。
“喔,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含含糊糊的应道。
老板没说什么,自顾站起身,不一会儿,从里面带了一壶酒过来。
他再次坐到我的对面。
“我记得你,你和大志经常来我这里吃饭,你叫大国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大国先生,一会儿没什么事吧?”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是没什么大事。”
看架势,老板拎着酒壶问我这个问题,如果得到肯定答复,老头估计是要拉着我喝酒了。
果然,他举起手里的壶。
“小伙子,今天店里不忙,你又是常客,我看你有点不在状态,就冒昧的叨扰一下。”
“咱老哥俩喝一杯,如何?”
他微笑着看着我。
盛情难却,反正我也正无聊,有个酒友也是好事。
我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老头见我同意了,立刻来了兴致。
“老弟,你今儿算来着了。”
“我的酒是存了二十年的老酒了,我平时都舍不得喝。”
他嘿嘿的笑了一声,露出两排被烤烟熏得如炭一样黑的牙齿。
“有好酒,就要配好的故事,我有好酒,刚才看你心情不佳,用我的好酒换你一个故事好不好?”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我自己没有什么故事。
老板倒上两杯酒,一杯放到我面前,端起自己面前的另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好酒!”,他皱了一下眉头,随即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年轻人,今天我就给你一个意外惊喜,好酒和好故事,小店都一并奉上,如何?”
老人眯起眼睛,盯着我的眼睛。
刚刚喝完的酒,看起来应该很烈,他的两腮泛起一抹红晕。
“好啊,老哥,多谢了。”
我拿起酒杯,还没到嘴边,一股清冽的酒香扑面而来。
“先谢谢您的酒。”,我也学他的样子,一饮而尽。
酒水顺着咽喉下去,如同一条火线直奔五脏六腑。
“好酒。”
果然不出所料,酒很烈。
一杯酒下肚,我竟然醉意微酣,感觉晕晕的,头脑却意外的非常清晰。
老板随即端起壶,再次倒满酒。
然后,又习惯的眯起眼睛,开始了他的故事叙述。
“我啊,其实也是老北漂,刚来北京的时候,只有二十出头。”
他端起酒,再饮一杯,似乎思绪也回到了几十年前。
“那时候,我在北京一无所有,又没学历,白天靠在市场给人家装货卸货为生,完全靠自己的力气讨活路。晚上没地去,就住在桥底下的涵洞里。”
“这种生活,我足足过了三年。”
“三年。”
他伸出三个指头比划了一下,似乎也要把不堪回首的艰辛一并挥手忘掉。
“我刚来北京,也是什么都没有,住了几年地下室。”,我笑着说道,看来我和老人家有共同话题了,开始同样都是一无所有。
“就是这种苦日子,也没有让我放弃对一切美好的追求。我偷偷的爱上了市场上的一个小餐馆的服务员。”
“我年轻,身强力壮,又干体力活,吃的当然就多,那家小餐馆,饭菜价格便宜,是我这类人常去的场所。”
老人想起了自己的初恋情人,脸上红光满面,洋溢着一种闪光的温情。
“我吃的多,赚的少,每次都吃不饱,去的久了,服务员渐渐的对我熟了,会私下里给我点的饭菜加点量,或者把别人吃剩下的饭菜,刻意的留给我。”
老人的话,让我想起了阿红在黄楼期间对我的接济,突然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闷得发慌。
我端起面前的酒,再次一饮而尽。
“她长得很美。”,老板呢喃一样自顾说道。
“她对我的别样关照,我心里明白,她其实也应该喜欢我,可是我一个大男人,居无定所,现实让我实在没勇气开口对她表白,我一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总不能为了一己私利,带着心爱的女人去住桥洞吧?”
老人说完,难过的低下头,老花镜后隐藏的干枯的眼睛泛起了一汪亮色。
他的经历,我感同身受。
“后来呢?”,我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般。
“后来?”,老板叹了口气。
“我们那个时代,和你们不一样啊,老弟,我们当时都太单纯了,哪里比得上你们这些年轻人?网络大时代,住桥洞的人也敢和住别墅的人约会?”,说罢,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可是我们最后连手都没牵一下。”,老人再次叹了口气,似乎哀叹自己最好的年华里生不逢时。
“后来,为响应首都建设,大市场拆迁,我是第一批被赶出那个区域的外来人。”
“为了生计,我又跑到别的市场找活,但是时不时也会坐车走几十公里,去光顾那家小店吃东西,为的就是见她一面。”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自己爱恋丁玲的时候,常常找借口制造各种邂逅,唯一的区别,是人家是相互倾慕,而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
我仔细倾听他接下来的故事。
“我有了工作了动力,和盼头,自己拼命工作赚钱,终于能够在北京租的起老弟你说的地下室了,在北京有了自己的窝了,我兴冲冲的坐车回到市场去找她,打算向她表白。”
我屏住呼吸,希望老人如愿以偿。
“你猜怎样?”,他摘下花镜,擦了一下眼睛。
我没有勇气回答他,是喜剧还是悲剧,我一个听众无权决定。
他摇了摇头。
表情很无奈,也很痛苦。
“我赶到老市场,那里已经面目全非,仅仅几天没去,不光是市场拆完了,周边的配套也拆了,女孩干活的小店也拆的干干净净,那里已经完全物是人非了。”
老人顿了顿。
“我那天什么都没干,呆呆的坐在那里,看着拆迁工人清理现场,那时候,通讯方式还很落后,不像现在,又是手机又是电脑的,你看老哥多傻,我竟然女孩的什么联系方式都没留下!”
“我有多蠢?我尽然把自己喜欢的女人给弄丢了!”
老人说罢,情绪有些异常,他站起身,似乎坐着的身姿压抑了他的情感。
我的情绪被他深深感染,是啊,世事无常,谁又知道,下一秒你会丢掉什么珍贵的东西呢?
我现在有点知道小店的由来了,也知道为何历经这么多年,小店的布局都未曾改变了。
知道这些,我心绪越发难过,端起酒杯,再饮的时候,烈酒也变得如白水一样淡然无味。
“她后来再也没回到这个地方吗?”,我平复了一下心情,问他。
“那是很多年以后了。”
老板重新坐下来,再饮一杯酒。
“我后来赚了钱,回到这里,这儿就是当年市场小店的位置,我租个同样大小的店面,按着印象中的布局,相同的装饰,就是希望有一天,我苦苦寻觅的人也像我一样,故地重游。”
“时间过得快啊,一晃就又是几十年。”,这次老人没有忍住,亦或是烈酒的效力初步显现威力,他的语音有些哽咽了。
“终于有一天,有个女人在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下,来到了我的小店。”
“那个人就是她啊,她老了,可是我依然记得她!”
老人握着酒壶的手微微颤抖,很显然,此刻,他的情绪正如翻江倒海一般。
“她很激动,一进门就不停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了。”
老板放下酒壶。再次站起身。
“其实她和我一样,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只是她没有文化,又对北京不熟,一直没有找到罢了。”
老人说罢,有些激动。
“店被拆迁后,她就回到了乡下,后来嫁人生子,一直对北京这个地方念念不忘,直到被查出身患绝症,和儿子说出自己多年的心愿,在年轻人的帮助下,才找到了这个地方。”
“我如愿以偿了。”老人说罢,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我这么多年,一个人守着这个店,到最后还是见到了想见的人。”
“如今,她人走了,我在她最后的日子里,能一直陪着她,也算没有什么遗憾了。”
老人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似乎了却了一生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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