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的厮杀还在继续着。
折断的旗帜,死去的马匹,抱着残肢断臂不停在地上翻滚哀嚎的士兵,洒满了鲜血的草地,被浸透成深红色的草皮,以及无数破碎的衣衫,抛撒的内脏。
这简直就是一副地狱十八层的末日景象。
而贡齐多就站在这充满了硝烟的战场当中,目光呆滞,浑身冰冷。
躺在地上的,不是他的敌人,不是入侵吐谷浑的契丹人,不是回鹘人,不是吐蕃人,躺在地上的,全都是他的族人,是和他一起曾经共同御敌、在战场上生死相依的同袍啊!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贡齐多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心底深深地涌出来,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了地面上一抹亮眼的银光,然后他的身体,微不可察的轻轻颤抖了一下。
难道……这些也是你的算计吗,大周的皇帝陛下?
不!不可能!
一个六岁的孩童,怎么可能有这么深的城府,怎么可能将人心算计到这样的地步?
那些被遗弃的金银财宝,到底是无意中被落下来的,还是真的出自那个六岁小皇帝的算计?
贡齐多的目光不由自主的伸向草原另一端的远方,眼中闪过一抹深深地恐惧。
他开始感到害怕了!
从小径河畔见到周朝人开始,他就一直在被那个小皇帝玩弄于鼓掌之中,从马车里面的火药,到跟月匪勾结的“证据”,再到如今为了区区一点金银珠宝,无数的吐谷浑勇士自相残杀、刀剑相向,这一切的一切,无疑都说明了一个问题——
他从智商上一直在被大周的那位幼年皇帝无情的碾压!
在追下去,还会遇到什么?
贡齐多已经不敢想象了,身为吐谷浑可汗最为倚重的金帐禁军统领,他竟然头一次在战场上生出了想要退却的心思。
但就在这时候,喀宗巴骑着马气势汹汹地靠了过来。
“住手,快叫他们住手!”
喀宗巴连眼睛都红了,早已顾不上礼仪尊卑,一把抓住贡齐多的衣领恶狠狠地叫到:“快叫你的手下住手,我的人,我的人都他吗快被杀光了!”
贡齐多愕然惊醒,看向远方。
只见由数百名金帐禁军组成的督战队,还在井然有序的屠杀着那些为了金银珠宝已经抢红了眼的吐谷浑人,而这些人当中,又以达斡尔部的族人数量最多,他们成群结队的冲上去抢夺金银,但是却被金帐禁军如同割麦子一样成片成片的砍到,达斡尔部族人流下来的鲜血,已经在草地上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洼地!
贡齐多心里一惊,他知道,再这样杀下去,喀宗巴恐怕就要翻脸了。
于是他赶紧叫来传令兵,大声的对他下令道:“收兵,快命令他们收兵!”
“是!”
传令兵敲响了撤退的铜钲,前方的金帐禁军楞了一下,终于停止了杀戮的步伐,开始一片一片的退了回来。
而那些已经被杀破了胆的吐谷浑人,也终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不少吐谷浑士兵像是劫后余生一样,干脆就直接软绵绵的瘫倒在地面上,还有一些人,闻着草原上传来的刺鼻的血腥味,看着那些昔日同袍的尸体,就这样血肉模糊的横躺在自己面前,顿时忍不住心里一阵反胃,直接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呕吐起来。
一时间,呕吐物的味道混合着血腥味以及草地上传来的泥土味,如同从潲水桶里散发出来一样,一个劲儿的往所有人的鼻孔里钻。
那些原本还好好的吐谷浑骑兵,也被这股味道给恶心到了,顿时一个个都做出要吐的样子。
就连贡齐多自己也不能幸免!
他的胃部狠狠地翻腾了几下,好不容易靠着过人的毅力将这股想吐的感觉压制下去,他抹了一把嘴角,这才有气无力的对喀宗巴问到:
“现在怎么办,我们……还要追吗?”
喀宗巴目光闪烁了几下,和贡齐多一样看似心有余悸。
但他眼底还有一层精光,那是对金银财宝的贪婪,对万两黄金的渴望!
他舔了舔自己的嘴角,沉吟了一下说到:“追,当然要追!周军杀了我们这么多人,这个仇,怎么可以不报?别忘了,我们可是吐谷浑人,是大草原上的荒狼,我们不流干最后一滴血,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敌人!”
喀宗巴的话,犹如有着特殊的魔力,突然间就让贡齐多心里一凛。
是的,我们是吐谷浑人, 是大草原上的荒狼,我们可以败,可以死,但不可以怕!
“所有人听令!”
他突然重新在马背上直起了腰,抽出自己腰间的长剑,高举过头顶,迎着昏暗的月光大声的对所有人下令到:“立刻收拾好自己的战马,留下一百人收拾这里,其他的人,继续跟我追击!我们绝不能放过周朝人,我们要用他们的头颅,来祭奠今天所有死去的勇士!”
“杀!杀!杀!”
吐谷浑的士兵们本来因为一场激烈的内讧,早已经身心俱疲,但是在听到贡齐多的话之后,一股残忍的血勇又从骨子里冒了出来。
他们全都意识到,这些被遗落的金银财宝,很可能是周军故意的,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拖延追兵的时间,同时令吐谷浑人自相残杀。
这些可恶的周朝人,实在太阴险了!
无数的战士强忍着身心的伤痛,重新翻上马匹,他们高举自己手中的武器,向地上那些已经死去的战友致敬,然后汇聚到贡齐多身边,开始组成一股钢铁洪流,准备继续朝着周朝人追击。
而这时,喀宗巴又凑到了贡齐多的身边。
“贡齐多千夫长,这里死了这么多人,只留下一百人恐怕不够吧?要不这样,我也留下一百名族人,帮助他们收拾善后,你看怎么样?”
喀宗巴腆着笑眼巴巴地望着贡齐多,眼里慢慢地都是毫不掩饰的贪婪。
贡齐多嘴角微微抽搐,他心知肚明,喀宗巴这哪里是想留人下来帮忙?他分明就是担心自己独吞了这些财物,所以想留下自己的族人来监督。
可是这时候他又不便跟喀宗巴翻脸,因为经过两场较大的厮杀,他的手下已经兵力严重不足,无法再单独吞下周朝人了,如果这时候失去达斡尔部的帮助,他们和周军之间,到底是谁消灭谁,还真不一定!
所以贡齐多只能咬着牙同意了喀宗巴的要求,允许他留下一百名族人,跟着一起打扫战场。
而剩下的还有六千多名战士,则全都被贡齐多集合了起来,继续朝着周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满腹怨怒、饱含血勇,吐谷浑这一路也不知道追了多远,前方终于又出现了周军的踪迹。
只见数百名周军,正懒懒散散的牵着马匹在前方行进着,从他们牵着马这个动作来看,应该是马匹已经跑的没力气了,周军为了恢复马力,不得不下马依靠步行。
这幅景象让身后的吐谷浑追兵士气大振,无数战士口里高喊着各种各样的口号,一溜烟的就朝着周军追杀了过去。
“敌人来了!”
周军的队伍中传来一阵慌乱的叫声,然后那些周军士兵再也顾不上节省马力,纷纷翻上马背,拼命地催动着马匹奔跑起来。
可是吐谷浑人一点儿都不急,身为马背上的游牧民族,他们很清楚,马匹在经过一阵激烈运动之后,又突然停下来,然后再次进行激烈运动,这些马匹肯定支持不了太久,用不了多一会儿,周军的战马就会累毙,到时候,这些周军就会全部成为他们的刀下之鬼!
但一直跟在部队中央位置的贡齐多,看着那些周军却心里涌出了一股疑惑。
不对劲呀,按理说落在最后面的,应该是那些没有马匹、行进速度又很慢的老弱妇孺,为什么周军留在最后面的,却是上百名拥有马匹的骑兵?
难道他们是打算让这些骑兵断后,可是却没想到我们能这么快杀过来,所以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
在高速奔跑的过程中,贡齐多并没有得到太多思考的时间,还没等他想明白整件事的缘由,周军突然就消失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怎么回事,人呢?”贡齐多惊了一跳,急忙从马背上站起来朝远处眺望。
可惜夜色太黑,天上的月亮又始终被云雾遮挡着,他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直到贡齐多的战马也奔行到了那些周军消失的地方,他们终于搞清楚,原来这里是一个斜坡,那些周军沿着斜坡,一直冲到了坡地下,他的视线被挡住,所以这才感觉像是周军突然消失了一样。
贡齐多也没想那么多,继续跟着大部队一起拼命往前冲,他们现在所有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立刻追上周军,将他们所有人碎尸万段,替那些枉死的族人报仇!
不知不觉间又朝前方跑了一段路程,贡齐多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好像是整个天空都被云雾给遮挡住了。
他讶异的抬起头来,却发现原来被遮挡住的不是天空,而是他的视线。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策马奔驰的大路两边突然出现了两堵高耸的峭壁,这峭壁大大压缩了他的视线和空间,才让他突然产生一种天黑透了的感觉。
贡齐多倏然一惊,连忙拉住了正在高速奔跑中的战马。
这种地形,他非常熟悉!
吐蕃高原上有很多像这样的大峡谷,都是位于地面之下,这些峡谷是被水流冲刷出来的,不过历经几百上千年的演变之后,曾经的水流可能干涸了,也可能改道了,但是它们冲刷出的这些峡谷,却依然停留在地面上,福泽着人类。
为什么说这是福泽呢?
因为在吐蕃高原上,风沙非常猛烈,特别是冬天,刺骨的寒风从北方吹来,令人如坠冰窟,不管是人还是牲畜,都根本无法抵挡这样极寒的天气。
而吐蕃高原上又没有什么大型的山脉,无法挡住这些寒风,生活在大草原上的人们,就只能躲到“地下”,也就是这种位于地平面下方的大峡谷,依靠着峡谷天然形成的屏障,才能勉渡过寒冷的冬天。
所以很多吐谷浑人的营地,其实都是建在这样的地下峡谷里面,就连大名鼎鼎的吐谷浑金帐所在地——伏罗川(又称伏俟城),也是这样一座建立在大峡谷当中的城池。
因此从理论上来,贡齐多看到这样的大峡谷,心里应该是产生一种亲切感才对。
可是此时的贡齐多,心里却充满了惊疑,同时还有一丝丝畏惧。
这样的地形,虽然很适合用来抵御冬季的寒风,但同样的,也很适合用来埋伏敌人!
从两边高高的峭壁之上,可以肆无忌惮的往下射箭,或是丢石头,而位于峡谷里面的人,只要被堵住两头,就如同瓮中之鳖,根本没有逃生的希望!
这……难道是周朝人故意的?
不得不说,贡齐多历经多次打击之后,已经渐渐有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他实在是被周朝的那个小皇帝给坑怕了,遇到任何风吹草动,都身不由己的朝着最坏的一方面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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