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的几日不见人,再出门的时候虽然看起来萎靡消瘦,但并没有正常情况下脱水或饿死的征兆。
她满头凌乱的直奔宋云禾的面前,问道:“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宋云禾正在喝汤,放下碗示意在屋内伺候的林嬷嬷退下,轻轻的叹了口气,回道:“自然是真实的。”
“那我是真实的吗?”陶桑指着自己又打开手臂转了一圈。
宋云禾的目光在她后背停了一瞬便挪开,抬头看她恍然的眼底隐着恐惧,起身上前抱住了她,“你也是真实的。”
“那我的记忆呢?也是真实的吗?”陶桑推开她,声轻又颤抖,“我是谁?是人还是机器?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宋云禾直视着她的眼睛,“因为我,为了遇见我,所以你在这里。”
陶桑摇头,后退,“不对,都不对!是你发现了我。我到底是什么!”
不是这个时代的灵魂已经让她半生受尽了痛苦,如果,到最后她连人都不是,她要怎么办?
她很想面前的人告诉她自己拥有这个货真价实的身躯,可是她自己没法骗自己,仅仅是现在的感知,她就已经明白!
正常的人体几天滴水不进就算不饿死,也不可能像她现在一样!
以前她因为收养孤儿捉襟见肘常有被饿的时候,虽然身体有些营养不良,但精神一直抖擞,她从来以为是孩子们给了她力量和支撑,从未想过自己是真的饿不死的!
“陶桑,原来的你是什么,不重要。”宋云禾上前握住她的手,“重要的是,现在的你,是人。有灵魂,有思想,有爱的人。”
“有血有肉才叫人!”陶桑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臂,恍惚又陌生,“包装着皮囊的机器,扒开了却只是拼凑的零件!”
“不是这样的,不是!”宋云禾抱住她,“你看着我,陶桑!”
陶桑注视着她,眼底像有汪洋大海,时刻都会将生命淹没,吞噬。
“你能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意味着你与别人的与众不同。想一想你给自己设定的记忆基石,想一想你收养照顾的那些孤儿们!”
“你脱离了束缚,给了自己全新的意识和行为,这是属于所谓‘人类’的自主选择,这样的选择表示你是‘活’的,活着即是生命,生命决定了你是真的存在。”
“你有生命,有过去,有现在,更有未来!你就是人!”
“如果我是人,我就不需要给自己设定基石!”
“陶桑,宇宙之中,‘人类’并不是生命体的唯一。”
“可是,我就想做人。”陶桑泪眼婆娑。
“你现在就是人。”宋云禾肯定的回答,抬手抹去她源源不断的泪水,“还是个哭的鼻涕眼泪满脸,丑的一塌糊涂的女人。”
“所以,机器是不会流泪的,是吗?”陶桑自己抹着眼泪,还想验证。
“嗯!”宋云禾点头。
“机器也不会拉屎拉尿放屁的,是吗?”陶桑抽着鼻子努力睁大眼睛,继续等着回应。
宋云禾苦笑无奈,“嗯,大概吧。”
“那我,到底是什么?”
宋云禾叹气,抬手拍了拍她脑门,“不要再去想这个问题,现在,你是人,才是最重要的。”
“我会不会突然哪天自己回想起这个答案?”
“不会的,我会帮你加固。”宋云禾回答,“对不起,陶桑。”
自从发现陶桑身上的端倪,她就有意识的避开了许多,原本就是不想揭开这个事实的,可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还是利用了她。
“让我差点活不下去,你确实很对不起我。”陶桑两把抹干脸上的鼻涕和泪水,然后双手放在宋云禾的衣服上,搓擦干净,看着她又皱又脏的衣服,很是满意道,“这样,我们算扯平了。”
宋云禾看着她一系列动作,不明其意。
“衣服,手足。”陶桑指了指,“懂?”
宋云禾摇头。
“傻!”陶桑轻嗤道,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我洗澡去了,让灵雀给我做只鸡啊,饿死啦!”
宋云禾看着消失在视线中的人影,留下一片空白,愣了许久,然后低头轻笑起来。
她短暂的生命何其有幸,遇到了世间最好的感情。
似乎,所有的遗憾和恐惧都能因此而抵御。
收到锦娘身死的消失,宋长臻从海上回来,半夜里进了秦元公主府,全府上下除了宋云禾自己安稳的睡着,所有人都被提溜起来,男女有别的关进了偏远的一处角院里,着人看守。
宋云禾早起没人梳洗,也没有灵雀准备吃的,披了件外衣,迷糊又疑惑的挺着大肚子走出门,就只看到一身戎装铠甲的宋长臻。
“陛下什么时候到的?”宋云禾的声音还有些刚醒的鼻音,环顾四周更奇怪了,“是我醒的太早了吗?”
宋长臻眼神落在她肚子上,沉默了许久,身侧的手松开已然有血色染着,声音干冷,“姐姐可记得承诺过我,会好好活下去,看我长大成家的?”
宋云禾微愣,低了头,声音轻的飘渺:“嗯。”
宋长臻吞了吞干哑的嗓子,起身去拉她的手,道:“好,那姐姐与我走吧。”
“去哪里?”宋云禾由他拉手,脚下去未动半步。
“去能将他们弄出来的地方!”宋长臻盯着她的肚子咬牙。
“长臻?”
“姐姐还要瞒我到何时!”宋长臻抬目,双眼通红,他曾经以为为她保下孩子是赎罪,是爱,是血脉亲情的繁盛与延续。
期盼他们来到这个人世间的喜悦他一点也不比她少!
可是,如果他们到来的代价是失去她,他会在第一刻就选择毁掉!
而不是到了现在,才突然惊觉!
“长臻,对不起。”
“我不要听‘对不起’!”宋长臻嘶吼,声泪俱下,“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姐姐,姐姐。”
宋云禾无言以对,她还没做好面对他质问的准备,她以为,一切都不会这样快的。
人生,总是在结束的时候,越发的缓慢又迅速。
“姐姐,我们去云京,去找柴彧,我一定可以拿到他手中的青偃的。我已经让人都准备好了,我们即刻就启程。”
宋云禾拉住他,想要抱住他,可硕大的肚子让他们早已经相隔,“长臻,长臻!”
宋长臻不想听,可是不敢松手,更不敢离去,哀求着,“姐姐听话,我们很快就能解决的。”
“已经迟了,长臻。”宋云禾说,双手一起拉紧了他的手,“已经等不到别的选择了。”
“不可能!”宋长臻另一只手握紧了身侧的配剑,“姐姐,你不要逼我。现在就和我走。”
宋云禾深深的看着眼前如同一只绝望的幼兽一样的少年,心头如抽丝,如刀割,如凌迟,她抬手摸过铠甲之下崩裂的眉眼,“长臻,我们好好的道别,好不好?”
宋长臻一瞬,嚎啕大哭。
有些离别看起来是突然而至,其实却早已经是山呼海啸。
温素灵带着李子期和孟蝉衣从福洲上船出海两日,行近秦国海域,入眼船只皆是一片素白。
行至海峡入口,全部舰队皆半降白旗。
“秦国这是出了何事?”与温素灵一起站在船头的李子期言语中颇为惊诧,记忆里他虽然没来过此处,但总归不会有国家是以银装素裹为饰的。
温素灵极目远眺,沉默之间眉头深锁,良久转身进了驾船室。
大胡子罗余早已经停了船舵,面目肃然。
“云归可传回了消息?”温素灵问。
“没有。”罗余沉声,“眼下怕是也不必问有什么消息了,人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可知。温少主,我们不宜再进秦国了。”
“不行。”温素灵断然否决,“停一日,明早若还未有消息,挂了旗帜驶进去。”
时至午夜,温素灵的船被猛烈的撞击,差点船毁人亡,所幸撞船的船舰没有继续。
温素灵急急的奔了出去,晕迷的云归被丢在甲板上,一时辨别不出生死。
挂满灯笼的船舰如一座苍茫的荒山,铠甲加身却身批白色披风的蒙擎大将军立于船头,居高临下的注视着她,声间如沾染了海上冰上的寒气。
“陛下有令,日后凡后週之人,敢踏入秦国海域者,杀无赦。”
温素灵早有准备,在海风中稳住心神,高声道:“本少主并无恶意,请转告秦皇陛下,本少主是受秦元公主所托,来见她的。”
蒙擎看着她,似怒似悲,看不真切,只听他问道:“你是来见公主殿下的?”
温素灵手扬信纸,朗声回道,“是,秦元公主书信在此,本少主特来见她。”
蒙擎手执配剑缓缓道,“既是公主亲请你来。本将就送你一程。”
温素灵被剑光恍了眼,还未反应过来,伏在船头的云归奋力一扑,将她扑倒在几米以外。
船上船桅及人皆一刀两断。
宋秦宛帝四年,深冬,皇后兰氏早产血崩而亡,秦元公主为救早产胎儿,耗尽神喻之灵,身死归天,秦国百姓哀痛悲嚎数月,皇帝陛下半年未上朝。
消息传至九州内陆已是临近年节,东周皇室尚且在幸灾乐祸之中夹杂着几声唏嘘,后週皇宫却犹如在寂静中点燃了一条深埋的引线。
什么时候山崩地裂,惶恐无期。
高坐龙椅之上的柴彧早已经习惯了金銮殿中满朝官员每日里都战战兢兢的模样,每日都的问答也都如常。
只是,今日,或是因为下了大雪,天太冷,才冻的瑟瑟发抖。
柴彧盯了一眼旁边的太监,太临忙高声唱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殿下一片沉静,无人言奏,也无人退朝,柴彧抬了眼,寻着方向看去,白发苍苍的荀章先生手持信件,站在了大殿中央,“臣,有事请启奏。”
“说。”柴彧沉声,示意太监取了荀章先生手上的信件拿到面前。
殿内又是良久的沉静,方听到头顶的声音,“朕,何时,与何人,有过此婚约?”
“陛下曾与秦国秦元公主有此婚约,后公主病重着人退婚,陛下未允。如今秦元殿下仙逝,婚约尚在,臣奏请,陛下着礼问丧。”
那个为后週,为天下百姓,寻的粮种,开辟新的生计的女子,应当得到她应有的身份和尊崇。
“仙逝?你是说,她,死了?”
荀章先生跪地叩首,满朝文武皆跪。
“陛下,秦元公主,薨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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