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旭日初升。
鸣钟则起,穿衣洗漱,负剑而出。
山门不觉岁月,修行不分春秋,天道酬勤,谁愿沦为蓬篙人?掌门的金玉良言犹在耳畔。
张妄生今年十九岁,已入剑道十一载。
入高级学堂早读,背诵最新修正版剑道心法。入食堂用早餐,入剑堂修习高阶剑术。入食堂吃午饭,回剑堂参加实战演练。天赋出众者享有资深教习一对一陪练的山门福利,关系户亦然。
“凝神,凝神!”名为王润山的中年教习一边神色肃穆地喊着一边轻轻劈出木剑。
“嘭!”横剑相格,退后一步。教习加重力道横斩,俯身躲过,教习迅速斜刺而出,张妄生看也不看就地一滚,教习怒而出脚,修炼数十年至炉火纯青的腿法轻而易举地追上了张妄生正在逃窜的身体,“啪!”张妄生倒飞而出。
“我天北剑派的弟子都应有一颗勇往无前的剑心,遇事畏畏缩缩成何体统!”王润山呵斥道,却也有气无力,看来早已熟识身前的这位关系户的脾性,深谙其朽木难雕。
张妄生轻车熟路地爬起来拍拍衣服,浑然不顾剑堂的地板本就纤尘不染。连客套的回话都彻底省略,神态自然地拱拱手算是礼貌性的送别。
教习喊了另一个关系户过来受训,张妄生默默离开剑堂,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
独坐山巅看云卷云舒,手中无剑心中也不必有剑,这是张妄生一天之中最为享受的时刻。他可以暂时摆脱剑道的折磨,尽情感受这个世界的温柔与寂静,放空一切。
明年二十岁,弱冠,成年礼。张妄生想着。
当初父母为了逼迫自己上山修剑,不惜拿出大半的家产用以上下打点关系。从小便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的他深知父母在自己身上所寄托的希望,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剑道有成衣锦还乡……这本该是张妄生那朴实而稳定的一生,却由于某个人的出现或许会随之改变。
余婕,一个天赋异禀的年轻武者,一个与张妄生同龄的女孩,在张妄生十七岁那年突如其来地闯入了他的生活,并且在他的心湖中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那天是天北剑派与青城武院三年一度的修真交流大会。在这个世界上,许多心中都有一个追求永恒的念想,而不管的更为长久的寿命还是搬山倒海翻云覆雨的能力,都离不开修行。其中最为主流的两种修行流派就是武道与剑道。前者重视人类肉体与念力的发掘及运用,后者则旨在凭依某件外物引导与磨炼体内或体外“炁”的运行、流通及转换。炁(qì)也者,旡火之谓炁。这种能量即可用来伤人,又能滋养自身,比起极为考验天资与毅力的武道修行,它可谓循规蹈矩,效果亦是立竿见影,因此向来是普通修行者的不二选择。
然而修行的起步虽易,但大多数人只知一个大致的方向,一个体系的建立与完善所耗何止千百年,且都被视若珍宝非等闲人可传之。因此修炼数十年依旧无法得门而入者浩如烟海。只是出于对大道的向往与终有一日能成功的渺茫希望,人们总是前赴后继地在这条路上艰难跋涉。天道酬勤不只是一句箴言,许多时候更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在已经有一些先辈成功摸索出门路的情况下,人们姑且信奉与践行。一代又一代人所传承的,皆是吾辈大道可期的豪迈信仰。天北剑派在这一点上迄今为止所取得的成就毋庸置疑。
于是天北剑派的年轻一辈又一次在战斗实力上碾压了青城武院。大多信奉“学武以强身健体”的青城武院莘莘学子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一个又一个败在天北的木剑之下,不过在场众人习以为常,没有谁胆敢嘲笑出声,因为修行界都知道有着比天北剑派更为悠久历史的青城武院之所以能够一直屹立不倒,并非在于战斗能力,而在其名震天下的处世之道及养生之道,且后者尤为重要。青城武院活过三百岁的长老或客卿大有人在,他们的李椿院长更是达到了骇人惊闻的八百岁高龄,号称天下最接近神仙之人,多年前便已进入从心所欲不逾矩,拳随理至、身前无敌的高深境界,天下数百年间受过李院长教诲的修行者数不胜数,一直以来也被天北剑派年仅四百六十岁的王良四掌门以学生之礼待之。关于天北掌门和青城院长究竟谁的战斗力更强的问题引发了无数修行者的众说纷坛,但由于二人之间仅有的数次切磋都是点到为止,从未真正不计代价地打过一场,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不得而知。
武论之后便是文论,出于保留情面的一贯考虑,天北剑派会安排一名实力比较弱的弟子参加最后一局武战,以便于输得恰到好处,而那次被众教习推举与选定的人正是张妄生。
一袭青衣的年轻女孩轻盈地踏上擂台,对负剑而立的张妄生抱拳行礼。
“这是李院长新收的亲传弟子,名为余婕。”青城的带队长老介绍道。李院长和王掌门一般不会出席大会,修真交流大会的主事人也是由天北的一位资深长老担任。他似乎有些惊讶这次竟然选到了张妄生出战,更为惊讶的是已经两百年不曾收徒的李院长竟突然多出了一位如此年轻的亲传弟子,想来她的资质连眼光极高的李院长都为之欣赏。
“这是我派高级弟子张妄生,沉醉于剑道十余年,资质尚可……”主事长老介绍道,在心里加了一句剑心却奇差无比。
铜锣敲响,对战正式开始。张妄生规规矩矩地回礼后慢慢拔剑,一边腹诽着那句“沉醉于剑道十余年”,一边仔细打量着身前这个武道修行界少有的女孩,更加少有的漂亮女孩,说不上礼貌也谈不上冒犯。而余婕则目不斜视,看着张妄生那对与其他修剑者之犀利锋锐浑然不似的眼睛,面目表情。
静滞了三十息,谁都没有出手。再三十息,主事长老咳嗽了一声。
张妄生条件反射地迈步出剑。
女孩后退躲过,一个充满古意的拳架顺势而起,不假思索地出拳反击。
张妄生后跳躲过,短发被拳风吹动了一缕,剑势随之收回。
青城带队长老赞许地点了点头,对座下的弟子们说道:“这少年的剑势收得竟如此随心所欲,由此可见其功,你们定要多加借鉴,因为武道亦是如此,比起一往直前,收放自如同样是一种境界。”天北主事长老微笑以对,却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张妄生收回剑势后仍保持一个执剑而立的姿势,而余婕在一击无果后恰好回到了原先的位置,然后一动不动。
一盏茶有余,台下早已议论纷纷,天北主事长老也不打算再继续表现自己的涵养功夫,把茶杯交给身后侍从……
张妄生突然觉得观察女孩的眼睛远比打架有趣的多。那双黑亮的眼睛清澈异常,似乎能够直穿人的心底。此时张妄生完全忘记了方才自己使出的剑法以及女孩摆出的拳架,他眼前的世界只剩下那个女孩,和定格在女孩眼睛里的自己。
他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他从小到大所经历过的,极为少有的能让自己真心喜欢的东西了。
深吸一口气,这么多年仅见过山门内为数不多的数十位女子的张妄生露出了微笑,“交个朋友吧?”
余婕轻轻蹙起了眉头,似乎在想什么事情,突然又眉目舒展,唇角勾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略有犹豫,随后闭上了眼睛,跨步,出拳。这次张妄生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拳风,身上的汗毛却悚然而立。
快速闪避,迎来紧随而至的一脚,再次闪避,衣摆却被扫动,发出了能量爆破的响声,几块柔韧的布片随风散落。来自各个角度的攻击接连不断,张妄生或四处躲避或吃力地格挡,已经狼狈不堪……
惊呼声四下而起,远处的青城长老笑而不语。
“输了啊……”天北长老饮了口新茶,把注意力转移到青城武院那几名表现还算出色的弟子之中,若有所思。
台下的同门师兄弟不胜唏嘘,并暗自庆幸正面临这么凶狠猛烈进攻的人不是自己。
“还不出手吗?”女孩突然开口,声音隐藏在身影中,冷冽如风。
张妄生的胸口被击中了一掌,退后数步,面色难看地咳嗽了起来。
“那你输了啊……”女孩说。
张妄生再次看到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
那你输了啊……
有什么东西在这个十七岁少年的记忆里悄然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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