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日暮西山。
古老的铜钟响彻学堂,初年三班的教书先生慢条斯理地合上竹简,捋了捋颔下灰白的胡须,眼睛扫过早已按捺不住性子的年幼学员们,着重看了一下某个座位,威严的声音终于在台下满满的期待中响起:“放学。”
孩子们在一阵欢呼中蜂拥而出,各自跑回家急着吃晚饭,宽敞的屋子内很快只剩下教书先生与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女孩耐心地整理好了书案,向先生微微点了点头,慢慢往门外走去。一直坐在角落里发呆的男孩见此赶快追上了女孩,乖乖地跟在她后面离开。
收拾好教学用具的先生突然想起了什么,朝着女孩的后背语重心长地说道:“到了那边要继续学习啊,书上的知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能因为离开了学堂就有所松懈。”
女孩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轻声回了句“知道了”,继续一步步离开这所留下了自己一年时光的学堂。身后的男孩亦步亦趋,尚且稚嫩的脸庞上看不出表情。
走了一段路,女孩在一个路口处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声音青涩却清晰:“别跟着我了,以后还会再见面的吧……”
八岁的男孩紧紧抿着嘴唇,倔强地摇了摇头。
“那就再走一段。”女孩转过了身。
天边的晚霞把古老的街道映得通红,男孩女孩的身影都被镀上了金边。他们这样相伴走过一个又一个清晨与傍晚,如今女孩却要去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男孩被留在原地。
这里是雄踞南方的一大帝国的主城之一,此时穿行于街道的人可谓鱼龙混杂。刚从集市收摊的小贩、急着赶回家的年轻学子、四处巡查维纪的执法兵士,最具气势的莫过于从武馆或剑场出来的各个年龄段皆有的“伪修士”,偶尔也能见到身披袈裟的光头僧侣或身穿道袍头戴道冠的各路道士……数辆奢华的马车已经准备好出城与远行的各种文牒,一辆朴实无华似乎从千里之外而来的陈旧马车正在出示文牒供守城将领检查。
有商贩正与算命先生争吵,有拳师正在和剑客对峙,某家公子正调戏良家妇女,某捕快在打骂其仆从出气,某位恰好来城门视察的将军正恭敬而紧张地行礼……
六岁那年张妄生行商半生的父亲托关系把他送入了这所南方极负盛名的学堂,意图让这个独生子走上一条更为宽广的道路,彻底洗净身上的商贾气息。从此张妄生开始了孤独一人的寄宿生活,且由于内向的性格和轻贱的家世受尽了同学们的欺凌。尝试过后便明白反抗毫无意义,只会迎来更为屈辱的结局,因此他逐渐习惯了一言不发地把所有的事情藏在心底,面对父母从各地市井寄来的写满要求与期望的信函也总是报喜不报忧。如何结党营私、什么时候应该选择漠视是很多人在孩童时期便已掌握的基本技能,可张妄生永远都不想学会奉承与逢迎,这无关天赋,仅出自一个孩子顽固的执着。经受过很多年冷眼的父亲坚定不移地要求他绝不能重蹈祖辈的覆辙,张妄生则要求自己绝不能成为和那些所谓人生楷模一样的人。他看不到这样的世界有多么美好,也感受不到这种人有多么快乐。他只想做自己。
却尤为艰难。当他饥寒交迫满腹委屈感觉自己几乎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七岁的余婕来到了他的面前。
女孩出自一个很有底蕴的家族,据说曾是名扬天下的修行者世家,尽管在数百年前由于青黄不接已逐渐败落,却依旧是大多数世人心目中高不可攀的存在。那天学堂的院长亲自在正门口迎接,安排一些优秀的教书先生共同欢迎余婕的临时入学。张妄生靠在最偏僻的地方远远望着众口相传的“修行者”的排场,对那个留下无数传说与神话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却也只是好奇而已,好奇那些人千百年来到底在修行着什么,又在追求着什么。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女孩的眼睛。
女孩并不算特别漂亮,却有一股出尘的气质,仿佛到访尘世的公主,又仿佛根本不属于人间。
那天在场的应该有数百人,女孩却偏偏在看他,看得那么认真,以至于张妄生的脸颊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泛红。
院长好奇地顺着余婕的视线望去,却只能看到三班学员区嘈杂而凌乱的人影绰绰。
余婕最终选择了进入初年三班,负责三班教学的德高望重的先生高兴得满面红光,带着女孩参观了整个学堂。期间女孩询问了班里学员的大致信息,先生唯独说到张妄生的时候着实想不出什么评语,只用“性格孤僻的寄宿生”一言蔽之。
但眼蕴大道。这个被家族内部视为天下数百年来最得武道眷顾之人,世家全面复兴之希望所在的女孩在心底默念。余婕坚信当今世上只有自己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这是源自天道的指引,方才那一刻,那个外表毫无出奇之处的男孩在余婕的眼中,璀璨如星辰。
他们成了朋友,很奇特的朋友。
张妄生在余婕的宣布下再没有人敢去招惹,以往冒犯过他的人一个接一个乖乖地道歉,其中的某些从此绕而行之,某些甚至还表现出明显的巴结之意。尽管就连张妄生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为何高不可攀的女孩偏偏选中了毫不出众的自己做朋友,但不可否认的是陪在女孩身边的日子过得极为轻松与惬意。他们从不像一般的年幼伙伴那样经常谈天说地、做各种游戏,偶尔才会说几句话用以交换信息,更多的只是一种无声的陪伴。余婕住在城中心最好的客栈里,距学堂差不多三里路,每天早上张妄生都会从学堂的住宿区一路跑到客栈,等余婕吃完早饭后一起走回学堂上课,下午放学又跟在女孩身后送她回客栈,再独自跑回学堂。余家隐匿在暗处的精锐护卫们从最初的异常警惕到逐渐习惯了这个孩子的来来回回,后来偶尔打照面也会以小姐的朋友的身份以礼待之。张妄生曾惊讶于这些一流武者的来去如风神出鬼没,多次和余婕提及此事却只是迎来女孩的笑而不语,便也不再多问,习以为常至视而不见。他所不知道的是护卫们私下对他做过好几次试探,却完全看不出他有丝毫武道天赋,对自家小姐的所作所为更是摸不着头脑。
就是在这样朴实无华的日子里,张妄生和余婕做了一整年的朋友,女孩为期一年的尘世体验也终于结束了。张妄生在分别之际并不想表现出多少留恋与不舍,他甚至无法分辨自己心中到底有没有存在这些明明必不可少的留恋与不舍。她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而自己或许还要在这里读很久的书,直到父亲满意,再为自己安排新的出路。就是这样吗?
但张妄生并不愚蠢。他相信世界上绝大多数突如其来都是事出有因。自己或许无法知晓余婕为什么要这么做,要填补一个孤独的男孩最为缺失的东西,但绝不是出于兔死狐悲或爱屋及乌之类的缘由,他不相信世间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正如他不相信对毫无牵绊之人绝对无私的付出,不论这种付出是多么的轻而易举。
是啊,你轻而易举地改变了我的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
八岁的张妄生站在街角的屋檐下躲避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而此时的余婕已经坐上了离城的长途马车。
男孩伸出右手接住了一些水滴,又翻转手掌,沉默了良久。
某个不知从何而起的念头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于是他试图握紧拳头。
五指却没能完全合拢,因为在张妄生的手中出现了一把木剑。此时他正紧握这把木剑的剑柄,而横在眼前的剑身上不知被何人以泼墨般的笔法刻下了两个古字。
教书先生曾在课堂上讲解过这两个字的含义,以及它们所牵连的,那些宏大的、隐藏在历史洪流中东西。
如果张妄生没有记错的话,那节课自己听得聚精会神,侧前方的余婕却手托下巴似醒非醒,没有对之表露出丝毫兴趣。
天北。
煌煌斗柄插天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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