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余沉默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茶杯里的水已经冷却,长到碧绿的汤色便为了褐色。
楚辞一言不发,陪着他坐,他知道,祝余会想通的。
不知什么时候,祝余突然扭了扭僵直的脖子,神色复杂的盯着楚辞:“你有备而来!”
楚辞不否认也不确认,抬眼望进了祝余的眼里。
他认识他的时候,这个人明亮又温暖,且有着与他年龄极为不符的慈悲,那时节,楚辞觉得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变的。
这许多年过去了,这是二人第一次重逢,他发现祝余确实变了,他变得懒散、敏锐甚至有些冷漠,但其实他又没有变,仍旧明亮,仍旧朝阳一般。
他想,大概是,长大了吧?
楚辞收回目光,这件事也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道:“记得寅离以一己之力干掉相柳泽和朱獳并大开天之门将三荒帝王追得如丧家之犬吗?”
如今知道那一战的神仙们,提起寅离便犹如活见了阎王,莫说已经死去的相柳泽与朱獳,便是楚辞自己,对寅离也有些发怵。
他不仅是个狠人,还是个大智大慧的狠人!
这个狠人从前默默无闻,不过是个人族,可他偏偏在那一战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不仅借力干掉了相柳泽和朱獳,干掉了三荒帝王,还连拉带扯的将隐藏在浩瀚星辰中的无数大能也献祭给了天道······
他那个世界没有这样的人,这大荒上下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
楚辞眼中闪过一丝毫光,对祝余有些羡慕——这柄绝世之刃,居然被祝余握在手中!
祝余点点头,怎么可能忘记:“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知道他借的是谁的力吗?”
祝余那时候虽被三荒帝王囚禁在巨茧中,但他在灰谷中跟看电视回放似的,看了无数次寅离表演,自然也深深为他智计折服,但更多自豪,觉得自己真牛叉,随便交个朋友也能将诸天干翻,时常窃喜。
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将不自觉上翘的唇角拉下,喜笑颜开道:“一把伞!”
一把伞,一把将白昼撕开,使黑夜重临的伞。
那把伞,如今被楚辞握在手中。
楚辞指着门:“他就是那把伞!”
祝余了然,原来是刚才鬼叫唤着跑出去的小童子。
“他与我,与折丹一样,都是天道的化身,又或者说我们本就是天道······只是我们之间又有区别!”
“什么区别?”
“这把伞没了家,一贫如洗,我的家中破屋漏瓦,风雨招摇,称不上穷但绝不富有,而折丹却坐拥金山银山!”
祝余眼睛眯了起来,食指指腹在茶杯口来回摩挲,良久道:“所以?”
楚辞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图,有些脸红:“······我说了,为了活下去,为了争命!”
祝余忍不住冷笑了起来,楚辞的脸便越发红了,羞愧难当。
祝余性格一直跳脱,没什么抱负也没什么深沉的思虑,他笑,便是真的笑,温暖而明媚,让人打心眼里开心,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冷笑过,连皮带肉的,每一个毛孔都透露出嘲讽。
“知道吗,不论在你那个世界,还是在大荒,抢夺他人财产,是要判刑的!”,祝余目光冰冷,再看楚辞便连一丝温和都无。
楚辞埋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儿才小声道:“我争的,是我子民的命······我没有办法!”
院子里突然静悄悄的,不管是门外闹市的声音,行人的吆喝,还是童子们追逐的嬉笑声,又或者是穿堂的风,过城的云,都突然被消了音,世界一片死寂。
楚辞抿着嘴,心中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祝余已经将答案告知他了!
他拒绝了他,一如拒绝这个世界的声音落入这间小院。
这可真是个小气的人,楚辞想。
祝余历来是个极护短,小气,又睚眦必报。
他微微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我说,你知道折丹是谁吗?”
楚辞一愣,微微摇头,不知道他怎么说到这茬。
祝余叉开的腿收拢,瘫着的背脊缓缓坐直,只这么两个动作,楚辞便仿佛看见了招摇山的正统,他一字一句道:“折丹是我的妻子,你动她一下试试!”
!!!
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楚辞脑子晃悠悠,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什么?”
祝余是真的恼了,要不是看在楚辞救过他,将他跳出轮回的份上,他这会儿已经一拳头打过去了,他咬着牙,牙缝里蹦出细细的声音:“客,有好客,有恶客!你既然不想做个好客,那就别怪我这个做主人的,不好客!”
······
院子里什么时候只剩下楚辞的,他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对面的沙发空了,而那个人说的话,却叫他惆怅。
院门被一脚踢开,世界之外的声音突然潮水般涌进小院,黑衣童子蹦跶进来,左右摇晃一圈:“他走啦?”
楚辞转过头看着他,有些羡慕童子,又有些怜悯,低声道:“这不是客不客的事情,这本来就是一场交易!”
只是这个交易,有些叫他难受。
童子提着菜篮子进屋,关门的一瞬间,世界的声音便消失了,他历来怼天怼地,过去将白沉与居北易都不放在眼里,却特别服帖楚辞,安慰道:“哎呀,别想那么多,正所谓窃勾者为贼,窃国者为王,窃天地者,王中王!中午吃双椒鱼吧!我都买了菜回来了!”
楚辞满心怅然都被他搅和了,无奈站起身接过童子递来的篮子,便往厨房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问:“居北易死了,你就丁点都不难过?”
童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挪了挪,觉得软乎乎的,很舒服,难得不说脏话,眯着眼笑:“又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虽然没了子民,可是我在哪儿都是抱着这样的觉悟的······你觉悟还不够啊,楚辞!你想想,蜉蝣飞蛾、苍鹰日月、人族神族,谁的寿命是相等的啊,要是看着花谢了便伤情,人死了便哭嚎,这眨眼的功夫便要死无数了去,我看我什么也不干了,没日没夜哭就行了,万物终有寿数,最长不过你我,这不也要死翘翘了么?有时间东想西想悲春伤秋,不如吃点好吃的,找找乐子!”
楚辞:······
他转过身,去厨房料理鱼去了。
他知道,童子才是对的,不论是怀抱着怨恨不肯仁爱世人的折丹,还是深爱着那方世界子民的自己,都不是什么合格的天道,因为他们有意!
折丹有怨有恨,如今居然跟个神族结为夫妻,自然也衍生出了爱,这样的她,是有自主意识的,哪里称得上是什么天道化身,因此不怪大荒要一次次灭杀她。
而他自己,仁爱世人,因此在那经历无数年岁的房子开始变成破屋漏瓦时,居然不甘心湮灭,想要到富庶邻居这里来打秋风,自然也是有意的。
唯有那童子,看着嬉笑怒骂满嘴脏话,偏生他无爱憎,自甘消亡,无意无欲,乃是真正的天地不仁······
楚辞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我不是恶客,是交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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