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余心思恍惚,坠在轩辕重身后,下意识跟着两人走了一阵,一时不查轩辕重已经停下步伐,冷不丁撞了上去。
轩辕重扶住他,低声问道:“老师,怎么了?”
祝余稳住身形,摇摇头,耳目清明了起来,他看向四周,才发现三人竟然走到了一处湖畔。
今日有风,大风。
寅离长衫随风掀起,朝着一个方向,像一面被鼓胀的旗,他抬起手,遥遥指着天边的云:“你们看!”
看什么?
轩辕重与祝余齐齐抬头,面色惚然剧变。
祝余还来不及告诉二人他带回来了群星千万,但他确实带回来了,那些在白日里凡人肉眼不可见的群星在他们这样的修行者眼中并不是什么不可见的东西,但那碧云万里的天际之外,他的群星不见了!
他看见了,轩辕重与寅离自然看见了——那来势汹汹、毁天灭地的群星,不见了!
去哪里了?
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
谁有那么大能耐,能够驱使群星转移?
祝余转身便走,声色低沉:“原来如此!”
不见的不是群星,而是他们!
梦中梦梦中梦中梦······无限循环的空间与时间,叫人永坠在虚妄里,不辩真实!
罴九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将他这个东荒帝子摒除在外!
如果在鹿黎心中有排位,祝余三人绝对能排进前十,罴九又怎会放过?
祝余走得飞快,寸步之间已经将巨兽般的鹿府巡了一圈,寅离与轩辕重紧跟着他,一路听他说来,不由暗暗心惊——他们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的局都不知道!
是他们三人站在鹿府门前那一刻?
还是祝余归来那一刻?
此时又正值夏末,府中人人闭门不出,恨不得生在冰窖里,因此在外行走的除了些许小厮丫鬟,并无甚热烈喧嚣的场景。
祝余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别的异常——府中见过他们的小厮,还齐齐蹲身行礼嘞!
他们认得他们!
这便已经是最大的不正常了!
不知什么时候,整个鹿府的人都被拖了进来!!!
三人再次停在先前的湖畔,天高明阔,碧水幽幽,偶尔有微风吹起褶皱,湖面便泛滥一番,绽放起圈圈涟漪。
真是半点都看不出什么!
“罴九织梦,乃是古之大术!”,祝余捡起脚边一颗石头,随手抛进明湖。
那石头很普通,但在湖面却并未砸起半丝波纹,反而沉静其中,将那些被风扰动的涟漪悉数收揽了。
湖面突然倾斜,高高悬于空中,百丈高,百丈宽,光滑洁净的如同一面被大匠精雕细琢而成的珍玉镜面。
镜面又被分化成无数小面,像灰谷中窥世的世界之窗,窗上华光点点,明明暗暗闪烁不休!
饶是寅离与轩辕重如今已是世所难匹的大修,也被这巨大屏幕上成千上万的细小画面晃得眼晕心慌,胸口憋闷几欲呕吐。
两人转开视线,不再看。
祝余盯了会儿,对这芸芸众生的吃喝拉撒实在是没兴趣,百丈悬镜重归于湖,来回游荡其中的鱼虫并未意识到自己先前经历了什么。
“我只是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厉害!”,竟然织梦成世······
祝余思索了会,没想出个什么头绪,想来解铃还须系铃人,便抬腿朝三人先前去的鹿黎故居而去:“先找到鹿黎在哪儿再说吧!”
话虽如此,其实他心里也没个底——罴九的千重梦境万重虚妄,谁知道鹿黎真身到底在哪一重梦境?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境地,明知是梦,且身在其中,但他却无法醒来!
他心里没把握,走路便比平时快了许多,不过片刻便到了先前那两豹子头门前。
不过这会儿,那豹子头却变成了面目清晰的罴九兽首!
瞧见三人来势汹汹,那俩罴九辅首竟然张开大嘴啼鸣了起来,内中意思轩辕重两人听不明白,祝余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见这两孤拐货,声嘶力竭喜气洋洋唱道:“呔!是哪里来的个腌臜货?破我家门祸我国民?咦?原是个沟里的阴司檐上的苔虫!呀呀呀,今日可叫你得好报应,剥你的筋拆你的骨,拆你的骨啊拆你的骨,拿着你的棒槌拿着你的头盖骨······”
祝余:······
他就是有再大的气性都被这俩充门面的东西弄笑了,一巴掌呼上去,将那两咿咿呀呀摇头晃脑唱不停的货逮了个十足:“本事了啊你们!再跑啊!”
这可不是别人,这正是先前从他手下跑走的两个辅首!
两头罴九私以为他们乃是梦中人,一时不查被他扯住了金角,跑不脱,忍不住浑身颤抖惊惧不休:“你你你你······”
祝余将两个东西奋力一扯,果然从门里扯出两只罴九兽来,这两只身量极小,只到他的腿弯处,身上并无什么技花的图案,原是两头幼兽!
祝余学道:“我我我我······”
他拔下一根长发,化作根长绳,麻溜的将两头小兽套了起来,龇笑道:“你族有个梦里传音的本事,快快告知你的族长,拿鹿黎来换你们两个小人质!不然就算在梦境,你大王我也要给你俩寻个好差事!”
两头小兽再不嘚瑟了,其中一头瑟瑟发抖:“什······什么好差事?”
祝余道:“拉磨卸货扛砖头,你们喜欢哪个?”
两小兽:······
祝余又道:“别给我耍什么花招,罴九兽我见的多了,但是金角银角的可没见过!他不来也行,你俩倒是可以给我当个脚力!多拉风!”
罴九兽角多呈莹白色,这俩正是一金一银,金者灿若旭阳,角生金光,银者温婉如月光,盈盈有辉,世所罕见。
祝余说完话,便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容,正笑着,突然便收了,甩了个高深莫测的表情给两头小罴九——他其实见不多识不广,全靠读的书多撑场子忽悠小朋友,这会儿心里也虚呢。
两头被吓得鬼哭狼嚎的小罴九被他牵着走了一圈,跟个卖艺的驯兽师一般,祝余一边走一边敦敦教诲他们这样是赚不到钱的,需得喜笑颜开,憨态可掬才行······
寅离与轩辕重心中先前还焦虑,这会儿却半分浮躁都没了,祝余在前头牵着,他俩在后头也有一句没一句地甩鞭子吆喝,活像两个惫懒的地主家长工······
两头小兽生来养尊处优,来到这凡尘碰见的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要是遇见了厉害角色,他们也能靠着天赋技能立刻遁走,今日哪里晓得竟然会遇见祝余这泼才,一边走一边哭,长金角的边哭边骂:“呜呜呜呜~~~你等着!等族长来了,叫你好看!”
长银角地一路哭来,倒没甚么别的,就是哭得抑扬顿挫,魔音灌耳竟颇有些排山倒海的气势:“呜呜呜······哇哇哇哇······”
祝余掏掏耳朵,权当两只苍蝇嗡嗡叫。
如此这般没蹦跶多久,他们便被截住了。
十数头身姿高健的罴九兽一字排开,将杂技团拦在了小路尽头。
为首乃是一头奇高的巨大罴九,身授十花十色,角金生银光,华丽无匹,强大无匹,他所在的地方,万籁俱静,竟是个长生境大修!
再观其身后十三人,竟也是十花十色的长生境修者!
为首罴九目光似星光,波光粼粼,美目在被祝余套了个满头满脸的两头小兽身上巡了一圈,见他两个虽抽抽噎噎但并无伤痕,心中的焦急缓了大半,张嘴道:“东荒帝子殿下,你要什么?”
声色清亮,似珠打玉盘,竟然是个女声!
要是她上来便打,祝余倒还有个由头,但这罴九兽一来便直奔主题,甚是直接,倒叫祝余一时有些卡。
祝余道:“鹿黎!”
罴九族长沉默一瞬,她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直接不要脸······
鹿黎欠下千丈血债未还,他竟然要将她囫囵个救走?
实在是无理至极!
金角小兽这会儿也不知是不是长辈到场,虽还被牵在祝余手中,气性儿却高了起来,也不哭要不骂了,冷哼道:“想得美!”
祝余长叹一气,放开了两头小兽,温声道:“族长,鹿黎欠你的,由我来偿还如何?”
场间众人心间皆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你还?你什么身份?如何还?还得起么?
他一放手,两头小兽便迅速跑进罴九族长身后,龇牙咧嘴冲着祝余做鬼脸。
罴九族长微微摇首:“仇恨无法转移!”
与他们无法了结因果的人,是鹿黎,即便祝余愿意偿还,但只要鹿黎活着一天,这因果便无法结束。
祝余道:“她破你族壁垒杀你族人数百,导致你族被诸天捕杀是因,但你族人甚多,便可以是果!”
罴九族长眸子微微一动:“何解?”
祝余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道:“我是神王,本不该管人间事,但我可以庇佑你族免受灾祸,若你愿意,我可为你等再起一世界,保你族生生世世安宁祥和!”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罴九族内惊呼声抽气声此起彼伏,有人急急问道:“你如何证明你是神王?神王从不出世,你以为自封个神王便行了?”
竟然是有些意动!
祝余眉头微皱——看这样子,罴九一族似乎不太妙啊!
他微微踏前一步,身上无光无华,甚至连身周的风都没有半丝变化,罴九族长却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她一跪,其人皆跪,无不心生惊惧——他们都是长生境,除了神王,谁能同时压制他们至此?
确实是永世不出的神王无疑!
罴九一族被祝余身上莫名的气息弄得心神不宁——很快他们便发现祝余身上无波无澜,既没有无边的威压,也没有灭顶的手段,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跪?
罴九族长心中震颤,脑中如洪钟大吕响起——即便是九尾,也没有此般力量!
不,这甚至不是什么力量!
这是万族对他们的王与生俱来的臣服!
就像光明、黑暗、微风、时间······天道那样,你看见他,便不得不折服于他,你甚至都不会去思考为什么,因为你天生,便亲近他,属于他,被拥抱于他!
神王啊!
神族永世不出的神王啊!
像母亲一样温暖,像父亲一般巍峨的神王啊!
神族亿万万子民所濡慕的神王啊!
罴九族长美丽的眼瞳不由长流泪水,她有些哽咽,轻声问道:“你为什么······庇护人类?”
祝余如遭重击,踉跄退了一步,差点栽倒在地。
罴九族长匍匐在地,扬起她美丽的角与头颅:“一个人类,一个杀我神族千千万的人类,啖我血食我肉的人类,您为什么庇护她呢?”
祝余脸色惨白,双腿发软,她轻言细语的一句话,却是对他灵魂无可遏制的重重一击。
寅离与轩辕重扶住他,心中难受,却无法言语,在这件事上,他不管怎么选择,都是半只脚在地狱。
“我······我······”,祝余恍恍惚惚,脑海中竟然浮现起了天华天尊的脸来。
如果······如果师父还记得我······他会怎么看我?
罴九族长悲戚道:“魔族有魔尊,人族有人皇,唯有我神族,竟然群龙无首!南荒失势如星火燎原,我族虽亡魂万千,可您知道南荒多少神族死在魔族手中吗?他们拿我们做实验,一个个剥皮抽筋,活像个没皮的蛆虫······亿亿万万,难以计数!您知道吗?您在哪里?您的族人饱受罹难,每一时每一刻,甚至在眨眼之间,都有无数神族在死去,屈辱、不甘,然而没人逃脱得了······您以为,您不看,便可以不知吗?”
她万万没想到,族人即将覆灭,她来了结一段因果,竟然遇见了神王——竟然遇见了这样的神王!
不如不见!
无限的失望与痛苦淹没了她:“魔尊、人皇······别人都有父母亲,只有神族苦苦挣扎宛若孤童······若是您不在,我还可以说是天要亡我,可既然您在······我等为何是这样的结局?您为什么对我们视而不见,却拥抱着、保护着我们的仇人?难道您不是我们的父亲,不是我们的母亲吗?难道您不是天道赐予我们的长者吗?”
字字句句,拆魂裂骨,将祝余拷问了个魂飞魄散,他想说这一切都只是轮回中的一幕光景,你们已经尽力了无数次,不是真的,所以我才不在乎······可是真的不是真的吗?
细想一路走来种种,前尘往事一拉推,好似他真的······一直站在人族此方,祝余心胸激荡,喉头发甜,眼前一黑,竟然晕了过去。
寅离将祝余交给轩辕重,缓缓度步至罴九族长身前,半跪而下,食指抵眉心,拉出长长一根白丝,道:“你想知道为什么?”
罴九族长沉沉看着他,半晌,终于从他手中接过,度入自己眉间,一时脸色大变:“怎会······”
寅离起身,漠然道:“人族弃他,父母兄弟一无所依,也是你神族杀他害他,他一次次从死亡中挣扎回来,便是为了给你们一个真正的未来!你们有何资格对他谈及什么神王什么责任什么归属?”
“是你们遗忘了他!”,年轻的贵公子,毫不留情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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