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一眼瞅到她这个远门子叔,眼眶子一下子就热了,这是黄庄子里的老少爷们儿呀,耳朵根子蹭耳朵根子十多年了。自己这样嫁过来,以后再也不能跟黄庄子的那些老少爷们儿们整日价地守着那个村子,相帮相衬着奔日月了,再也不能整日价看着那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撵鸡唤狗追着日头东升西落了,再也不能震天价跟着那个村子里的那些老少爷们儿们一年四季迎春送冬耕种收藏了。她从床沿儿上站起身,紧瞅着这个远门子叔。虽说平日里她没咋的觉得跟这个远门子叔有多亲,但这个时候,她像见了好多年没有见过的亲人一样,心里说不清是堵得慌还是委屈了,两个鼻翼急剧地动了动,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这闺女,咋的了?”小米这个远门子叔见小米哭了,皱起眉头说。
“叔,我想回咱们那个村子,回咱们那个家。”小米极力憋屈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傻闺女。”小米这个远门子叔给小米的话堵了心口子,他装出笑来向小米说,“打今儿起,你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了,就是他们老牛家的人了,这儿也是你的家了,以后就好好在这个家里过日子。豆子他们几个那儿你也不用挂念,他们都大了,还有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豆子他们姊妹几个也想着你能在这个家里过得顺心,日子舒坦。咱们黄庄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也都这样想着,都想着你能在这个家一辈子过得好好的。”
小米擦了一下眼泪,绷紧嘴巴向这个远门子叔点了点头。
“小米,闺女家长大了都要出阁嫁人,早一年晚一年的事儿。今儿你进了这个家,要跟在咱们原来的那个家一样,老要敬,少要疼,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也都是咱的亲人。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也要好好相处,必定以后你要跟这些老少爷们儿们打交道。”小米的这个远门子叔仰头向上面的房廊子上看了看,应着嗓子咽了一口唾沫,低下头来向小米说,“嫁到他们老牛家,也算是老天对你这些受的苦累和委屈的补偿了。他们老牛家家里富裕,手头儿上宽敞方便,嫁到他们家,也是你小米的福气了。”
“叔,”小米向她这个远门子叔点着头说,“再咋,都不如咱们那个穷家破窝。回去你给谷子和玉米捎个话儿,代我向她们两个多安持几句,让她们两个在家里要跟嫂子处好了,跟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处好了。多安持着让她们两个多操心点儿蚂蚱大爷,冬棉夏单缝补浆洗的,都要提前为蚂蚱大爷想着。”
小米的这个远门子叔向小米点了点头说:“你的话儿叔一准给你捎回去。叔就想着呀,你这刚嫁过来,一时心里还念着那个家,以后你在这个家里习惯了,能把日子过好了!”
小米和她这个远门子叔说了不少恋着黄庄子的话,说了不少舍不得黄庄子里那些老少爷们儿们的话,也说了不少以后会咋的好好过日子让黄庄子的老少爷们儿们放心的话。最后,小米的这个远门子叔最后在一嘟噜鞭炮的响声中离开了小米的这个新家。小米的心也一下子跟着她这个远门子叔离开了这个家。
小米的这个远门子叔走了,牛二筢子他们家算是彻底安静下来了。
“望春,你去牛老歪他们家看看去。牛老歪有事儿了,他们家到现在也不见有个人伸头儿过来问一声。你去他们家看看,一来算是咱们家给他们家一个信儿,二来瞅瞅他们家是啥意思。”牛二筢子送走了小米的那个远门子叔,回到院子里就喊着望春这样安持着说,“待会儿望夏要去驴堆儿集医院,他们家要是知理儿,就会跟个人过去。”
“让孩子吃口饭再过去吧。” 望春娘见牛二筢子这样紧催着望春,瞅了一眼男人说。
“让他吃啥饭!今儿大伙儿都该吃饭,就他不该吃饭,今儿老老少少都是在给他忙事儿!”牛二筢子转过头来看一眼望春娘,“等他吃过饭,望夏都要到驴堆儿集医院了!”
望春娘给牛二筢子说得似乎没有了话,只是撇着嘴巴向男人翻了两个白眼儿。
望春心里也不大满意爹的安持,可他又说不出别的啥子来,只得依着爹的话去了牛老歪他们家。
“你瞅着没?看这孩子,心里一百个不顺儿呢!”牛二筢子瞅着望春的后脊梁影子向望春娘说,“这个时候不支使他过去,支使谁去?”
“是你对他心里不顺儿了。” 望春娘看着牛二筢子说。
“你放狗屁!”牛二筢子瞅了瞅望春娘,“是他现在瞅着咱们心里不顺儿了!”
“你呀!”望春娘埋怨着向牛二筢子叹了一口气。
“我咋的了?”牛二筢子瞪起两眼瞅着望春娘。
望春娘见牛二筢子瞪起了眼,马上像撒了气儿的车轱辘子似的瘪了下来。她咕嘟着嘴吧瞅了一眼牛二筢子,就不声不响地招呼着和西院里过来帮忙的邻居一起给大伙儿做饭了。
牛二筢子的两眼跟着望春娘瞪了一阵儿,心里堵着啥子气儿似的向望春娘嘟囔了一句:“这老娘们儿,把他都惯出这个德性了,还打心眼儿里护着他,惯着他。”
愣头青牛大棒子在旁边瞅着牛二筢子和望春娘拌这几句嘴,忙两手按着两个髁膝盖,屁股一撅从旁边的凳子上站起身来,向牛二筢子笑了笑,说:“别吵架了,都少说两句吧,都累了大半天了,哪还有功夫吵嘴磨牙的。”
犟驴屌牛二猛子向牛大棒子一撇嘴,咕哝了一句说:“会说话不?这是吵架吗?一家人说两句高腔话也叫吵架?”
牛大棒子给牛二猛子说了个嘴咕嘟,瞅着牛二猛子瞪着两只眼。
“瞪啥呀?两只眼瞪得跟牛蛋似的。”牛二猛子两个嘴角儿往上一翘,得了便宜似的一笑说。
牛二筢子一听牛二猛子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这话要是把牛大棒子的火儿给炝起来,两个人又要顶火儿吵吵得满院子都是。他瞅了一眼牛二猛子,埋怨似的怪罪着说:“你这是咋说话呢?你自己看看你都说的是啥话,放牛场子上的荤话!”
尽管犟驴屌跟别人上了别劲儿能犟得十头牛也拉不过来他的犟劲儿,在牛二筢子跟前,他的犟劲儿就不敢咋的了。他瞅了一眼牛二筢子,马上就认错似的脸上难为情地一笑,低下头来用一只脚在地上来回出溜着一个小砂礓子儿。
牛二筢子见牛二猛子低下了头,回头瞅着牛大棒子,一笑,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说话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逮着啥就说啥,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我能跟他一般见识?”牛大棒子脸憋得像老母鸡下蛋似的涨了半天,才从嘴里蹦出这样一句很显大度的话来。
“就是,人家喊他牛二猛子,其实就是在喊他牛二懵子。整天价懵懵腾腾,脾气还跟粪缸里的石头似的臭硬。”牛二筢子见牛大棒子能说出这样大度的话来,回头向牛大棒子一指牛二猛子,回头向牛大棒子笑着说。其实他心里明白,就牛大棒子和牛二猛子这两个人,牛大棒子属于直肠驴,心里没啥弯弯儿绕,只要顺着他牛大棒子的心气儿说话,一准能把他牛大棒子摆弄得像只小绵羊儿。要是跟他牛大棒子呛着心气儿说话,不管你是谁,哪怕是天王老子,他大棒子照样一个劲儿地跟你耍大棒子脾气,脾气顶到脑门子上,那就只有一个字儿——打,别的啥说道儿也没有。牛二猛子跟他牛大棒子就不一样,别看他牛二猛子整天价懵懵腾腾地显猛实,但他牛二猛子心里多少有点儿弯弯儿绕,只是在老少爷们儿们的话他牛二猛子绕不开那个扣儿的时候,才会跟你耍猛实。他牛二猛子的猛实要是耍起了,那可真的猛实了,就跟一长串子的大雷子炮仗似的,猛实得没个完。
牛大棒子见牛二筢子向着自己说话了,刚才还憋得像老母鸡下蛋一样的脸色一下子就开了花。他冲着牛二筢子笑着说:“我就是不跟他一般见识!我要是跟他一般见识,刚才他话没说完我就冲上去捶他了,捶他一个翻毛鸡、乌眼儿青。”
“你捶他,一锤一个准儿。可你能捶他吗?不能,咋的你也不能捶他!”牛二筢子看着牛大棒子说,“你要是捶了他,一来人家也会说你比他还懵子,二来,你就是捶了他,就他这个犟屌日死驴还说驴该死的脾气,能跟你有个完?那就你们两个牵扯吧,一辈子也牵扯不清楚了。再说了,咱们几个是啥关系?抱着一个奶子吃大的,能跟别人的关系一样吗?以后呀,”说着,他转头看了看牛二猛子,同时用脚踢了一下牛二猛子的脚,向着牛二猛子说,“你也给记住了。以前你们两个中间因为小时候干架留下的八百年的老账,打今儿起,都勾销了。以后你们两个别整天斗鹌鹑似的见面就红脸儿,小时候不懂事儿的账还记着,那就是现在到了这个岁数了还没有长懂事儿。”
牛大棒子向牛二筢子点着头,嘴里答应着牛二筢子的话。
牛二猛子给牛二筢子的话说得低下头来,心里琢磨啥事儿似的没有言语。
牛二筢子瞅了瞅牛大棒子和牛二猛子,说:“你们两个的事儿,其实啥事儿也没有,我早就想找你们两个说叨说叨,平日里都给里里外外的事儿缠住了,也没个得闲的时候,趁着家里的这件大喜事儿,今儿晌午这顿饭,咱们三个,就咱们三个,多一个也不带,坐一块儿好好聊扯唠扯。至于跟邻居借的桌子板凳啥的,等晚晌再收拾着还人家。”说着,他扭头向望春娘招呼了一声,“弄几个凉菜出来!”然后,他就扯着牛大棒子和牛二猛子去了院子里的一张桌子上坐下了。
望春娘听了牛二筢子的招呼,直起腰来,一只手背到身后攥成了拳头捶了捶后腰,鼓着嘴巴出了一口长气,向西院子过来帮忙的老娘们儿说:“他大婶子,你手巧,菜也都是现成的,你顺手给他们仨调几个凉菜。”
“嫂子呀,还是你给他们调吧。平日里也没咋的做过这样的凉菜,我怕盐放轻了重了的不合口儿。”西院邻居家的老娘们儿看着望春娘很难为情地笑着说。
“就他们仨,哪还有那么多的讲究!有个咸淡味儿,有个辣味儿。” 望春娘摇了一下头说,“葱姜蒜啥的一放,放点儿味精、酱油醋就行了。”
西院邻居家的老娘们儿见望春娘确实是这几天折腾得懒得动了,就依着望春娘的话给牛二筢子他们三个调了瘦肉片儿、猪耳朵、猪皮冻和猪舌头四个凉菜。
牛二筢子把几个半瓶给客人喝剩下的酒往一个茶壶大的酒壶里一折,瞅着牛大棒子和牛二猛子说:“这场事儿,光这酒,一瓶儿就是好几块钱,花了好几百块钱。”
“这场事儿你这个排场,那可是在咱们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中间放了一棵大卫星!就连牛大锤,别看他们家现在有牛笔当个副镇长显得牛逼了,他们家办事儿那个排场,差得远了去了。人家都说越富越抠逼手,一点儿都不假,他们家给牛笔办事儿的时候,满桌子都是青菜,看不到有啥肉。你说吧,咱们自己家都有菜园子,一年四季的青菜还缺啥儿?”牛大棒子接着牛二筢子的话说,“就他们家的酒,我就琢磨着里面是不是兑凉水了,没啥子酒味儿,一人喝上它一斤二斤的都不觉得头懵。”
牛二筢子一笑,向牛大棒子说:“别瞎说!人家咋的会往酒里兑凉水?怕是买的就是低度酒,好让老少爷们儿们多喝点儿。”
“你也不用给他们家打圆乎,酒里兑水不兑水喝着能一样吗?就算是咱们不咋的喝酒,也听人家说过酒里兑水不兑水的滋味儿不一样。”牛大棒子就是牛大棒子,心里没啥子弯弯儿绕,整个一个直肠子驴。牛二筢子能不知道牛大锤给牛笔办事儿的时候在酒里兑了凉水?知道归知道,放在肚子里明白就好了。可他牛大棒子肚子里不一定就明白牛大锤给牛笔娶媳妇的时候在酒里兑了凉水,只是听别人都这么说,就很明白似的这样咋呼着说牛大锤给牛笔娶媳妇的时候酒里兑凉水了。
“大棒子。”牛二筢子看着牛大棒子看了一阵儿,说,“这事儿你别逞能似的四处咋呼,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心里都有个底儿,不是就你一个人明白。”
牛二猛子手里转着那个酒盅子,两眼瞅着那个给他转得满盅子酒乱晃荡的酒盅子,嘴角似笑不笑地不说话。
“大棒子呀,以后要把你这张嘴管住了,别啥事儿都怕人听不见似的嚷嚷。”牛二筢子瞅着牛大棒子说,“我知道,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也都知道,你肚子里的肠子直,藏不住啥话儿。虽说老少爷们儿们知道你这个脾气,心里不跟你咋的计较,可人家会在心里生你的气。你有个啥事儿找人家帮忙儿,人家就会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不帮你。老少爷们儿们间,哪个人是啥样的为人处世,大伙儿心里都明镜儿似的,你看见谁四处嚷嚷着别人咋的咋的了?整个村子里怕是除了你,没有别的谁了。”
牛大棒子给牛二筢子说得咕嘟了一下嘴,憋着气儿说:“不说,我觉得心里憋得慌。”
“说了,你是觉得痛快了,别人就会在心里说你是缺心眼子了。”牛二筢子向牛大棒子一笑,说,“以后记住了,就算是话在肚子里憋得乱跳乱蹦,也不能张嘴啥话都来。”
牛大棒子可着劲儿向牛二筢子点了几下头,嘴里像吃了炮药似的重重说:“记住了!”
这个时候,牛二猛子自个儿仰脖儿吱溜一声把手里的酒喝了个干净,袖子一膏嘴巴,龇牙咧嘴了几下,向牛二筢子说:“今儿你把望春的事儿办得是个排场!望春的事儿办了,你心里的一大块心病也就没了。过了年儿开春儿,再把望夏的事儿办了,就剩望秋一个人的事儿了,你就能放着心思喘几年均匀的气儿了。”
“这话倒是。”牛二筢子见牛二猛子自个儿喝了一盅子酒,也把脸面前的酒盅子端了起来,向牛大棒子一比划,示意牛大棒子也端酒喝酒,然后回过头看着牛二猛子说,“不过……”
“不过个啥呀?”牛二猛子盯着牛二筢子,很不明白地追着问。
牛二筢子听牛二猛子这样一追问,向牛二猛子一笑,说:“也没啥儿。”说完,他向牛大棒子让了一句,抬手就把手里的酒盅子放到了嘴唇上,吱溜一声,一盅子酒给他很利索地喝了下去。然后,他把手里喝空了的酒盅子向牛大棒子一比划,就放到桌子上了。
牛大棒子见牛二筢子把手里的酒喝光了,一仰脖子,一盅子酒像浇地似的一下子全倒进嘴里了,喉咙管子一鼓动,“咕咚”一声一盅子酒就下肚了。可能是给酒炝了嗓子,头还没低下来,一阵打肺管子里顶出来的咳嗽就把他憋得脸红脖子粗了。
牛二猛子在旁边瞅着牛大棒子这样喝酒,不由得轻声笑了出来,头一艮,说:“还真行,这酒喝得没有谁能比得上这样利亮的。”
牛大棒子咳了一阵子,一只手攥成拳头,在胸口间使着劲儿扑腾扑腾捶了几下,喉咙管子里的气儿还没有咳得均匀,红着脸窝着气儿说:“喝得太急了,都进肺筒子里了。”
牛二筢子摇了一下头,笑了笑说:“我看了,你这个牛大棒子的外号人们没有给你送错。”
就在这个时候,牛望夏已经摇响了停在院子外面的手扶拖拉机。
“快跟望夏说一声,让他等会儿望春,看牛老歪他们家会是啥说道儿。”牛二筢子见望夏摇响了手拖拉机,忙着也不知道安持谁去跟望夏说了,一只手在脸面前一挥一舞地满院子这样张罗着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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