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烛台

    
    雪还在下，风声有些吓人，茫茫的白色中，牧场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p
    少女穿着内衬着绒毛的厚实皮袄，牵着前方年轻人斗篷的下摆，慢悠悠地走过刮着风的走廊，她的脸红红的，可能是因为气温，也可能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p
    塞格带着艾莉雅走进了走廊后的屋子，壁炉中的柴火还足够燃烧一段时间，橙红色的火光让四周的木质墙壁裹着一层温暖的色彩。经过了冷飕飕的走廊，这个小房间更容易使人感觉到温暖，塞格拍了拍肩上化成水的冰渣，走到壁炉边，拿烧火棍在柴薪中翻了翻，艾莉雅摸索着家具，在床边坐了下来。/p
    把剩余的枯枝全部塞进壁炉后，塞格回过头，看着衣着严实的少女。似乎是听见了塞格转身的声音，少女显得有些拘谨，她下意识地想要缩缩脖子，但是那件上衣实在是有些太厚了，让她的动作显得有些滑稽，也有些可爱。/p
    塞格沉默着，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因为他站着，居高临下的动作使得这一场景有点像是审讯。似乎有些难以忍受沉默带来的压力，盲眼的少女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静。/p
    “那那个，非常感谢您救了我，我叫作艾莉雅，艾莉雅·柯林塞拉。”/p
    没有回应，除了柴薪在壁炉内燃烧的声响，艾莉雅没有听到别的任何声音，她穿着的袄子是塞格在库房中找到的一件还算干净的衣物，上面有草料和植物的味道，这些气味盖住了她的嗅觉。无论是用耳朵还是鼻子，艾莉雅都没办法知道自己身前的情况。/p
    塞格仍在原地，他看着眼前坐在床沿的少女，她似乎越来越不安，可以看见她在本能的后退，逐渐把身躯缩成一团，在她的脸上，能看出恐惧渐渐的滋生，看着这一幕，塞格觉得很有意思。/p
    “塞格·安狄尔。”在少女快哭出来时，塞格终于开口了。/p
    少女听见了他的声音，明显松了一口气。/p
    “塞格大人谢谢您救了我。”/p
    塞格“大人”吗塞格皱了皱眉，奇怪的称呼，但似乎也不坏。/p
    屋子又陷入了沉默，艾莉雅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而塞格根本就懒得开口。/p
    “塞格大人，我想请问一下我的朋友在您遇到我们时，他还活着吗？”艾莉雅抬起头，面向塞格，虽然知道她是一个瞎子，但此刻，塞格似乎有一种被“注视”着的感觉。/p
    沉默，好像是粘稠的泥浆，让整个小房间充斥着窒息感，似乎那些火焰失去了温度，正在慢慢变冷。艾莉雅感觉似乎身上厚实的皮袄也不能留住自己的体温了，她只得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身体蜷缩一点。/p
    “活着。”塞格开口道，艾莉雅似乎听见前者像是在叹息。/p
    “那么为什么”/p
    “因为他已经跟死了没差别了。”塞格有些不耐烦，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义务回答这个女人，但是看着她的那双覆着阴翳的眼睛，自己莫名其妙的有些不舒服。/p
    “他的身上至少有十处以上的伤口，齿痕、抓痕还有擦伤，有的伤口深入骨头，失血过多，体温失衡，我没有任何可以救活他的方法，这么说，你满意了？”塞格盯着眼前蜷缩在床沿的少女，凝视着她的双眼。但随后他觉得自己盯着一个瞎子的行为十分愚蠢，于是收回了目光，靠在壁炉边。/p
    艾莉雅沉默了，看着她的表情，似乎正忍受着悲伤。塞格没有打扰她，那个人拼了命也要保护这个女人，说明这个女人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人，而相同的，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对她而言也很重要，自己明白那样的感觉，像是心脏被挖掉了一块，怎么也无法填补。/p
    突然，塞格觉得自己之前的语气似乎不太好，当然，这个想法只存在了一瞬间。他没有任何必要对任何人【友好】。/p
    “对不起，请您原谅我的无礼，塞格大人。”少女站起来，朝塞格的方向微微躬身。/p
    塞格摆了摆手，艾莉雅看不见这个动作，但是塞格也懒得开口，少女没有听见回应，有些拘谨地站在原地，她的双手捏着自己的衣角，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p
    “你是没听见人说话就不会动吗？”塞格扶着自己的额头，叹了口气。/p
    “谢谢您，塞格大人。”少女说的话在塞格看来完全莫名其妙。/p
    艾莉雅迟疑了一下，再次开口了：“塞格大人，您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可以用什么回报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您想要学习灵术吗？”/p
    灵术？塞格的眼睛亮了一下。看样子这个女人除了灵魂之外，还有点别的用处。下意识的，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之前他用灰黑色的绷带把手臂缠了起来，看上去似乎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那也只是掩盖表象罢了，那条龙的部分灵魂仍然寄宿于其中。/p
    人类是适应力较强的生物，他现在差不多已经习惯了那种仿佛身躯要被撑爆的感觉，准确的说，是那种感觉越来越淡了，似乎不需要太久，自己即使不能吸收掉这个龙魂，也可以继续收集其他的灵魂了。/p
    想到这里，塞格觉得心情变好了一些。不过，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自己似乎并没有学习灵术的必要，毕竟自己可是亲身体会过贪多嚼不烂的道理。/p
    “灵术吗暂时没什么兴趣。”/p
    “这样吗。”少女之前还带有一点希冀的表情黯淡下去，她站在那里，低着头，有些可怜。/p
    “不过呢，”塞格站直身体，朝着少女走去。“除了灵术之外，你的身上还有别的东西我很感兴趣。”/p
    艾莉雅听见了脚步声，听见塞格说话的声音渐渐靠近，下意识的，少女往后退了几步，但前者似乎没有任何要停下脚步的意思，他仍然在往前，脚步充满了侵略性的意味。艾莉雅退到了床边，她的膝弯碰到了床沿，身体失去平衡，坐到了床上。/p
    塞格靠近她，弯下腰，把头凑到了少女的耳边。这个距离似乎可以嗅到她身上皮袄带来的草料气味，还有之前闻到的，像是花朵和牛奶的香味。同时，他能听见艾莉雅的心跳，很急促，像是在敲鼓。/p
    “别怕，现在还不是时候，”塞格轻声说，他口中呼出的温热气息吹到少女脖颈的肌肤上，让后者觉得有些痒痒的。“时候到了，我会亲自拿走的，那时候，你可逃不掉，明白吗？”/p
    没什么起伏的语调，甚至听不出是在威胁还是在调侃。/p
    塞格直起身，他想要看看少女此刻的表情。/p
    但是在艾莉雅的脸上，他没有看见自己想看见的恐惧，少女的脸很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房间内的温度太热了，从她的脸上，塞格看见了难堪？还是别的什么？他无法形容那样的表情，但是那绝对不是恐惧。/p
    “你在想什么？”塞格的声调还是那样没什么起伏。/p
    艾莉雅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抬头，面向塞格的方向。/p
    自己理解错了吗？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脸一定很红，因为她能觉得自己的脸颊很烫。艾莉雅低下头，不想让塞格看见自己此刻的样子，虽然她清楚对方肯定已经看到了，自己这样的举动也只能骗骗自己罢了。/p
    塞格看着眼前的少女，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捏了捏少女桃红色的面颊，她的肌肤有些烫，软软的。/p
    似乎心情又变好了一些。当然，塞格不知道，自己之前的动作和那些常人看来奇怪的言论到底在少女心中造成了多大的误会。/p
    塞格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艾莉雅身前，他倒坐在椅子上，双臂搭着靠背，下巴枕着手背，看着眼前的少女。/p
    “你和你的朋友为什么会去到那样的地方。”/p
    塞格主动挑起了话题，虽然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正常的对过话了，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聊聊天似乎也没什么损失。之前在为少女找衣服时，他在厨房里找到了一些应急的食物，短时间内不需要继续进食，现在外面的雪没有停，留在屋子里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p
    “你们是夫妻吗？”塞格想了想，用了【夫妻】这个词，因为他暂时没想到别的什么词语来形容这样的关系。/p
    “当然不是！我们只是伙伴而已！”少女的反应突然就激动起来，她的脸似乎更红了。但随后她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失妥当，气势弱了下去。/p
    “我们是一起在卡尔安城教会长大的，我从小就看不见，但是特里克他愿意和我这样一个盲人做朋友，愿意当我的眼睛，当我提出我想去外面的世界传教时，他也愿意陪着我一起，但是就在之前他”艾莉雅说不下去了，她开始小声啜泣，自幼一起长大的朋友死在了身边，自己却没能做到什么，这样的感觉，无异于再次失去眼睛吧。/p
    “这样吗?”塞格的语气依旧那么淡漠，像是听完了一个毫无营养的故事。/p
    “卡尔安应该是埃里诺的王城吧，你们横穿了半个国家传教，然后在刚刚离开国土的野外就遇上了狼群，然后遇到了我，是这样的吗？”/p
    “是的。”艾莉雅擦了擦眼角。“特里克保护了我很多次，我们坚信自己可以去外面的世界，让更多人知道女神的名字，但是”/p
    “因为这样的理由而去外面的世界吗这可真是蠢得让我想发笑。”塞格挠了挠头发，这样的行为在他看来简直愚不可及，甚至死不足惜。/p
    他在欧文斯的记忆力看见过埃里诺王国里的一些事，但那些久远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比较清晰的只有零碎的片段，塞格很难理解像艾莉雅这样脆弱的人是如何生存下来的。/p
    根据她的说法，她在教会长大，那个教会保护了她吗？/p
    真是幸运。/p
    艾莉雅沉默着，虽然她对于塞格所说的话很不满，但是她无法反驳。/p
    “外面的世界没什么好的，从你的朋友死在狼群嘴里就能看出来，你们根本无法适应外面的世界。在外面，比狼群可怕的东西太多了，人类只是其中之一。”/p
    “人类比狼群还可怕吗？”艾莉雅抬起了头，她和特里克在横穿埃里诺的时候也遇到过恶人，但是她并不觉得那些人比野兽可怕。/p
    “狼群只是吃你的肉罢了，而人类呢，除了吃你的肉以外，他们还可以用你来做很多事，我曾见过一些人把人类束缚起来作家畜，用来干活耕地，没用了就直接吃掉，然后用人皮来做成衣服，用骨头做成工具”塞格用他一贯的冷漠口吻说出一些他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当然，只是说了一部分，最残酷的那部分，他并没有说出来。/p
    “请您不要说了！”艾莉雅捂住自己的耳朵，身体蜷缩起来，不住地颤抖。塞格所说的那些事完全颠覆了她对人类的一贯看法，像是一只黑色的手，把恐惧生生塞进了她的心脏。她并没有质疑真实性，盲人的感觉比正常人还要敏锐，她可以感觉到，对方说的是真的。/p
    塞格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现在像极了一只受惊吓的兔子。/p
    也像极了十几年前的自己。/p
    那个眼里只有黑白两色的自己。/p
    “喂，你觉得外面的世界是什么颜色的？”塞格伸手，轻轻捏了捏艾莉雅的脸颊。这个动作似乎安抚了后者，让她的颤抖慢慢停了下来。/p
    艾莉雅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似乎没有理解这具话的意思，任何人听来，问一个瞎子有关颜色的话题都很愚蠢，因为盲人的眼中并不存在对【颜色】的概念。/p
    “对不起，塞格大人，我只能看见黑色但特里克告诉我，世界是白色的，也就是和我能看见的颜色完全相反的颜色，是很温暖，很神圣的颜色。那么，我想，您所见过的那些恶行，应该和我能看见的一样，是黑色的。而您救了我，你和特里克一样，和我的信仰一样，是白色的吧。&ot;艾莉雅的回答声开始很小，但渐渐地，她的声音明亮了起来，像是她体内那个清澈的灵魂散发着纯净的光辉。/p
    “这个世界的颜色，应该是白色，还有黑色，二者并存的。”少女给出了最后的回答。/p
    对话没有了后续，沉默再次降临，塞格转过头，他看见在脚边有一滩水，那是之前身上融化的雪。在壁炉火光的照耀下，小水滩像是一面镜子，他从中看见了自己的眼睛，白色的眼瞳，看不出丝毫属于活人的神采。/p
    和少女那覆着阴翳的眸子真像啊，不是吗？/p
    他收回了视线，看着前方的少女。/p
    “回答得很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