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落江湖

    
    白落凤等了好几天，牢房的伙食委实难以下咽。大虞北方冬日的雪终于下了，下的不应凉人心景。
    方寸铁窗难见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的美景，单有几朵冰花怜悯探进狱中融为几滴冰珠可怜楚楚。他隔着好几条街都能听到文人墨客上街欢庆，吟诗泼墨通宵醉，举世尽是白茫茫，一副人间良辰胜天仙的喜气。
    白落凤的指尖一点晶莹机灵晃动，他伸出舌头小心翼翼舔舐入口，仿佛饮下琼浆玉露倚墙闭目享受。
    漆黑的世界里有座宝塔渐渐清晰，塔内锁骨钉筋的那只白狐凄凉趴在地上呜呜咽气，他想伸手安抚遍体鳞伤的它，却如同触碰到镜花水月不可捉摸。
    白落凤一直干燥的眼角悠然湿润，突然间他恨不得萧羲之就在身旁奏琴一曲：红尘情殇谁人忘，泪洒相思雪入肠。红颜倾城人还在，自此山水隔一方。
    六百年，我终究还是负了你。
    “落风，落凤……”摇曳的烛火旁照出一道刀削般冷峻的脸庞，他沙沙移步疲惫地倒靠在铁栅上，吃力地解开捆在胸前的解扣摊开布锦，正是白落凤的剑墨冥。
    白落凤听见有人唤他，抖开紧缩地双腿爬过去，登时认出唐无夜，一时百感交集忽视了其中的反常，激动地做出拥抱状喜极而泣道：“无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落凤，剑，我带来了。”唐无夜按着剑柄迟迟不把它拿起，气色与刚下起的雪一样苍白易逝。
    “午夜，你怎么了！”白落凤察觉异样，立马松手打量，猛然发现自己胸口印着一滩硕大的血渍，震惊慌忙间抬眼顺到唐无夜身上，近似布革颜色的黑印借着微弱的灯光映入眼帘。
    唐无夜大口吞气，沾满泥土与伤疤的手轻若鸿毛压在白落凤的手背上，示意他赶快接剑：“落凤…没有时间了…我探听到…钦差接到命令今日…押你入京问斩…外头的牢吏我全解决了…趁他们没发现快带剑逃出去。”
    白落凤一字也听不进去，他抓着唐无夜的肩膀压抑不住满腔怒火磨牙凿齿道：“告诉我，是谁！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落凤！”唐无夜重声想要止住即将失去理智的白落凤，努力忍住剧痛咧嘴安抚道：“你逃出去，我随后就到，别忘了你的轻功不如我…”
    “你骗我！”白落凤抽过利剑斩开牢门，焦急又谨慎地扶起唐无夜背在背上，嗓音开始变得时高时低：“好，你别说话，等我们逃出去你再告诉我谁欺负你，我一定替你揍死他！”
    唐无夜听着犹如孩童斗殴时赌气言语，无情的面孔终于解冻：嘿，这个人一直都没变。
    “你千万别睡啊！你说好这辈子多的命是我的，我不赚回本绝不放过你！”白落凤久久没听到唐无夜的声响心急如焚。
    背部越来越凉，分不清是白落凤的汗水还是唐无夜的血水。
    曾豪言一步两昆仑的剑客恍然觉得狭窄不见五指的狱道有十万八千里，不论他跑的都快都赶不过阎王划去生死簿内唐无夜名字的速度。
    “落凤，算了。我的心脉已断，即便神医圣手…”唐无夜弱弱地推搡，想从白落凤的两臂间脱离。
    “闭嘴！”白落凤泪涕交加，“我们去万花谷…瞎子…瞎子一定有办法的！就算…就算要用龙筋凤血…我也杀一只回来！”
    眼前光亮乍现，两道人影冲破黑暗站在青石阶上，疾步狂奔的白落凤猝然停下脚步定在原地。
    几步外黑云压近手持兵戈的士兵。
    在他们队列最前头，是一名戴着铜盔的统领。
    统军两手交叉收在腋下在腹前放纵大笑：“白落凤，没想到吧！皇上为了万无一失特意准许调遣部分五军营兵力镇守此地，为的就是把尔等乱臣贼子一网打尽！”
    唐无夜的眼底抹过绝望，他挣扎地想要下地竭力劝说道：“落凤，把我放下！快逃，快逃！”
    白落凤冷冷地环视包围住他们的军队，把先前包裹墨冥的布匹瞬间撕成长带，紧紧捆住自己和唐无夜。
    他的白瞳在充血，他的血液在沸腾，他的关节在摩擦。
    “这世上，没有独自逃跑的白落凤。”
    一剑，长驱。
    二剑，荡清。
    三剑，开道。
    四剑……
    ……
    溅洒的人血遮了眼，撼天的杀声盖了耳，剑客的手失去知觉仅凭着本能挥动着剑。四周不断有悍不畏死的小卒如潮涌入，恒河沙数般的冷枪暗箭此起彼伏。
    白落凤不知道还有还要杀多少人，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是生路，两人一剑，形只影单，如同浩瀚深海里横冲直撞又孤立无助的鱼。
    一柄阔刀破空而劈下，转眼就要对濒死的唐无夜砍下夺命的一刀。刀落无声，却陷在一条胳膊中。挥刀的人还未反应过来是何情况，刀还来不及拔出再战，肚皮忽然一冷，视野随之永恒暗下。
    碎成渣滓的肉末粘在每一位蠢蠢欲动的脸上，五军营终于懂得恐惧了，他们慢下动作曲膝拱腰，刀尖对着逃犯缓缓后退。
    人群里的白落凤披头散发，他铁血地提起嵌入臂中的刀。铁器哐当撞地，筋脉寸断的手臂犹如枯枝随风动荡。剩下能够拿剑的手扯下头巾用嘴打成一个死结，他在无声地告诉在场的每个人——除非断腕，否则绝不松剑！
    “无夜，抓好了！今天让你见识我的本事！”白落凤笑了，笑得何等阳光，似乎挡在前方的不是重甲奇兵，而是畅通无阻通天大道。
    肃杀的雪下着，刺眼的血泼洒在冰洁的地上，比世人赞颂的一剪梅花还要好看。
    剑客决定孤注一掷，墨冥在隐隐兴奋。他挪开步子，剑抬至额眉高处，剑尖专注向着一处——断黄泉现，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剑势在僵持中节节攀高，此剑下去不知多出多少人丧命。
    然而士卒们毫无惧意，他们唰然腾开一条道路，可惜这条道不是为了放白落凤离去——整齐弓箭手架弓速速散开，百支锐利的穿云箭直对正中央。
    白落凤望着绷紧的箭弦，身板子不禁一僵，手心瞬间冒出冷汗，但脸上笑得更加灿烂：“无夜，你猜是他们的箭快还是我的剑快？”
    这一刻，沉寂许久的唐无夜似乎回光返照，每个字皆无比清楚：“落凤，出去以后请代我向我娘说，无夜这辈子没受别人欺负。”
    白落凤心房一沉，预料到有什么不妙的事快要发生，即刻反手想抱紧唐无夜，蓦然手心一空，声音瞬时缥缈难捉。他奋力转身，肩头却猛地吃劲，不知何时割破布条分开的唐无夜与他的距离不停增大，不论他如何努力也抓不住越来越远惜惜作别的手。
    “白落凤，我和娘亲欠你的恩，唐无夜下辈子一定还清。”唐无夜遥望迅速远去的好友露出欣慰的笑容，方才那一掌动用全身之力，堵在喉腔的淤血霎时喷涌染地。他拼命按着血流如注的心口，至死不收狂傲扑向寒光锋箭。
    诏狱大门，有一人敌千百帝皇精兵。
    那人是传遍大江南北号称“血红天际永无夜”的八臂狼蛛！
    统军方寸大乱，惊慌失措躲到下属身后嘶吼道：“放箭！放箭！”
    箭雨穿透了凡人之躯，他生平第一次明白：原来，血流多了就不会觉得痛了。
    娘，儿来陪你了。
    一滴泪珠化成冰霰弥散在空气里。
    纷杂的乱箭中，一声咆哮撼动森罗殿，唐无夜的身体砰然炸开，他的血凝成针钉四向射去。
    这一日，江湖上无人知晓，世上存在着肉体炼成的“暴雨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