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未去,罡治观的大门方打开,玉玄子就神色慌张地赶往观门。沿路早起晨练的弟子满腹疑惑:掌门向来提倡修道最先保持本心安若泰山,怎么今天自己坏了规矩?
练剑的广场中央,两匹白布遮去底下人真正的面目,围观的观內修徒好奇大于吃惊地猜他们的身份到底是谁?
太阴子的尸体是被押镖的镖行先碰见的,他们凭着死去的长春子腰带上挂的木牌认出倒在路边的竟然身出罡治观。
镖行派来的人晓得人情世故,对着周边道观的子弟请了句告辞便急急下山去了。毕竟是恰巧碰到的霉事,难不成还巴望等主事的来讨赏钱吧?摸不准待会儿立马被人强留问七问八耽搁了镖局的行程。
“让开!全给我让开!”玉玄子顾不上得不得体,使劲扒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苛责道:“看看看!看够了没有!待会全去后山跪着!”
所有人一哄而散,连忙退到十几丈外露头窥视。
可惜他们只看见师尊掀开一条缝隙朝内瞄了一眼布幕便从他指尖脱落重新挡住死者的面貌。至于师尊则整个人像招雷劈一动不动蹲着发愣。
玉玄子宁愿相信自己老眼昏花也不愿信摆在眼前的事实——太阴子居然死了。他反复问天问地:不就是命他护送把剑,怎么就死了呢?
短暂的震惊后,老道士环顾周围探头探脑的弟子们,翘着引以为豪的长须吼道:“你们都听着!谁也不准把今天发生的事泄露出去,否则全部废除修为关入水牢!”
惨遭波及的徒子徒孙们齐刷刷地排好队伍怯怯诺声答应,对玉玄子所说的水牢表现得闻风丧胆。
传说开山五祖起初选地立派时,就是算好了风水,相到脚下的山中盘着条镇守群峰灵脉走势的巨蟒,认为此处乃天地灵气最浓厚之地,具备仙缘的修道之人如能长久定居,道行足以一日千里。
据地字辈的师叔讲过,师祖们为了严惩坏了规矩或则渡不过心魔的弟子特意在巨蟒长眠的洞窟中建了座囚牢,但凡关进去的人不是成了大蛇的牙祭就是忍耐不住其中的恐怖咬舌自尽。
老道士不管年轻人的胆战心惊,信手在人堆里点出五人正色叮嘱道:“你们几个马上下山追上送尸的,告诫他们好好把住口风,来日罡治观会登门拜谢。若是多嘴搅得外头流言蜚语,就等着本尊亲自收拾!”
弟子们听出事态超乎想象的紧急,掌门号令一下立刻动用全部功夫奔驰而去。
玉玄子的手藏在腰背,五指握拳不松。他痛惜地注视着没有声息的护法无比自责:“哎,我早该察觉事有异常,还侥幸以为他们迟迟未归是久不出山,迷恋尘世喧嚣诱惑,实在幼稚可笑。”
死尸缓缓抬向道观后议事的厅堂,老道士说是仔细查明真凶,其实以他混迹康嘉帝左右的城府早猜的八九不离十,须眉下一对干涸的老眼逐渐犀利:“墨冥被劫与白落凤越狱脱不了干系,那叛徒也不知逃遁何处,心患不除着实坐立难安阿。”
万花谷才是拂晓,半月仍挂在高空,东方的山头微有鱼肚浮起。昨日午夜厚雪折竹声闹醒了不少浅睡的人。
白落凤犹豫了很久,打消了开始决定好一声不吭离开的念头。他特意站在药谷的入口,为的是告诉纳兰折风:去意已定,不必挽留。
盲剑接到底下人传来的通报,仓促披了件外套挺着冰寒赶去赴约。一路上他担忧村夫酒喝过头趁酒劲耍疯,有意裹了件兽皮衣防止他染了伤感。
然而到了地方纳兰折风才明白,白落凤清醒着,但是和疯了没什么两样——他要上罡治观。
纳兰折风的心铮亮的很,他当然知道白落凤没有任何征兆的打算到底是为了谁。
实际上,唐无夜是把冷血的夺命刀,然而纪紫莲逼亲之日他也来了,来的杀气腾腾。那时候纳兰折风发觉这柄杀人刀其实也是被熔炉淬炼过的,他不爱说感激的话,却记得有这么个特立独行的朋友。
盲剑是瞎子,可他庆幸拥有人间最珍贵财富,有父母留下芬芳怡人的万花谷,有拿他当宝的小师妹,还有一群同甘共苦的好朋友。但也因为是瞎子,他总担心某天漆黑的世界里突然响不起某个熟悉的声音,无声无息仿佛从未来过。
纳兰折风想把白落凤留下,他不在乎百花酿被多糟蹋几壶,不想以后孤零零地坐在醉雪亭前的两座坟头旁,举杯敬遥远村落的矮坡里两柄不朽的匕首:“凡是还是谋而后动的好。”
白落凤苦笑地打断话,带着几分后悔道:“玉老道深得圣心,相比魏贤有过之而不及。天下可以有无数人顶替魏贤的地位,却没有人能代玉玄子助皇帝炼丹成仙。现在朝廷和罡治观沆瀣一气,设计治它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何况对付一个魏贤就花去六年时间,我与西山孔雀王赌约哪等的到那时候?”
纳兰折风被问住了,他忍了许久觉得不吉利的话不该乱说,可到底还是情不自禁的问出口:“你去了,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白落凤也被问住了,此时此刻的情景与先前他动身去北关时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的他信心满满,尔今人事一变竟成了生死未卜的丧事让人好不泄气。
“哎,我知道你心疼酒,但不要这样咒我嘛。”白落凤佯装不高兴地模样嫌弃纳兰折风不够意思,然而随后他发现不论找什么样的借口都摆脱不了对“必死”魔障的困扰,索性不强撑硬气流露出点点沮丧道:“如果我真的回不来,记得每年到了烧纸的那天多陪无夜说两句,劝他别埋怨我没用,不然我不敢去见他。”
纳兰折风突然有股气,他怕控制不住一脚踹倒白落凤,力到腿上不觉变成提步折返:“你在这儿等我,我拿些救命药。这一趟,我陪你去。”
臂膀横在了瞎子胸前,两道人影一下子定格住,谷内的东风撩动他们的裘巾长袍。白落凤的手轻起重落久久抓着纳兰折风的肩头不动,没有人看把头撇到一边的他是什么表情:“这一次,让我一个人去。”
纷飞的额发挡住行人的面容,瞎子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对着不远处的树后,方才有一抹丽影转瞬即逝。
“我与罡治观的事不该牵连其他人,江湖还是少些冤冤相报的纷乱为好。”白落凤语重心长抬头望着温和的白雪似有追溯,“我要是不小心留在那里也算命该如此,你不必去寻麻烦。以后,多考虑药谷,多顾及她的感受。不要让她一等,就是一辈子。”
纳兰折风想拔剑,想说出“要走,先过我的剑”这种自私的话。可他失了声般张着口什么也说不出,任由白落凤负剑擦肩而过。
万籁俱静的空地上,一直等到背影一上一下快要消失在地平线,纳兰折风开腔唤道:
“你的手才好,别太用力了。”
一只手缓缓伸了起来微微摆动,好像催促风雪中人赶紧归家。白落凤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回到:
“嗯,我记住了。”
茫茫雪海,一肩日月流光共照身。渺渺别人,衣袂颠沛拂过山巅云湾。飘雪染白了他们的黑发,忘云川的孤崖随天色昏暗,四面明明不见狼烟战鼓,古道上远人的脚印却犹如行向青坟,一去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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