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的计划生育突击动员大会后第二天,我岳父就下乡去了,特地要岳母给他准备了行囊。岳母说我看见别人下乡,都是空着一双手去,回来的时候小车上装满了鸡鸭鱼肉,你却要扛着一个背包下去,你是怕找不到地方睡觉呀。
岳父说,乡下农民家里被条不够用,给我盖了他们自己冷呀。
岳母说,你说的那是过去了,现在都有招待所,被条一天一换。
岳父说,还有吃的,乡下农民省了大米白面给我们吃,他们吃苞米地瓜,那也不是个事呀。
岳母说,现在乡政府都建了招待所,一天三顿,顿顿的有肉,吃了碗筷有人洗,还不用你付钱。
岳父不相信,那不就是地主老财的生活吗?我们闹革命为了啥?不让地主老财那样过,我们来过?
岳母说,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的,难道不是么?
岳父还是带着行李下去了。
这件事我不能看着不管,我还找副书记,我说也许这是他老人家自愿,觉得一天在家闲着对不起那份养老金,所以一定要找点什么事干,不让那点余热白白浪费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毫无一点怨言,只要他愿意,就由着他。
副书记听出我的话音,亲自打电话找了岳父单位领导,请他亲自来说说是什么情况。那年轻局长来了,在副书记面前弓腰屈膝,说他真的是冤枉,单位也绝不是到了没有可用的程度,就算大家都忙着去搞项目,没人愿意来承担县里布置的突击任务,完全可以花钱请人来组建突击队,况且单位退休一两年的人也还有。
我忍不住说道,那就安排那些刚刚退下来的人去呀。为什么要选中一个七十岁的风烛残年的人呢?
年轻局长摇头说,你错了,常委部长(我的职务是常委宣传部长)没有一个退下来的人还想再回去干,给钱都不愿意,谁不想一觉睡到自然醒,起来抹把脸刷个牙,面前一碗热腾腾的早餐面,吃完之后带着小孙孙四处游荡,优哉游哉,过神仙日子呀。偏偏就有这么一个老人,一个典型的革命到底的老人,人家要来干啊,信誓旦旦,干不好给任何处分都行。
副书记说,老同志有干劲,想发挥余热,值得鼓励和表彰,但也要妥善安排,怎么会让他参加这样的突击,要拿粮食拉牲口拆房子呢,而且还安他个副队长,队长呢?
单位一把手负总责,队长是我。年轻局长无不幽默地说,瞧瞧吧,我们单位的突击队长正科级,领导找一个县级副队长,多么厉害的事情呀。
我没好气问,你是队长,你下去了几次?
年轻局长嗤笑说,领导这样说话有失公允了,我们安排好了的,老革命身边有几个干将,专门给他们交代了,上房揭瓦进户拿粮的事不让老革命干,老革命就负责指挥下命令。这样一来,就他找到了当年的那种感觉,有助于健康,还能益智,多好的事。不相信,你还是先回家找老革命问清楚了再下决论吧。
所谓决论就是他自己要去的,不是局里面要这样安排的。每年三四月份,他都要跑局里面来了好多次,说你们事情多,没空,我们却闲着,一样事也没有,还是给点事干干呀。几个局领导被纠缠得没办法,不过就算这样定了,我们还是请示了书记的。
副书记问,那书记怎么回答?
书记还能说什么?只要他愿意,就让他去呗,老革命的精神不能打击,要鼓励呀。
书记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年轻局长走后,副书记宽慰我说,这个事迹要是报上去,没准还能得到地委行署的表彰!
我岳父下去了一周,回来了,晚上,我们过去看他,他懒洋洋地看我们一眼,歪着脑袋,我爱人一惊一乍,哟,爸爸,你手怎么啦?岳父的手背上竟然有血痕!
岳母絮叨着,怎么回事?多管闲事的下场。
他回来晚了,昏暗之中,看见单位的小车停在院子里,有两个人在车边站立,蹲下,蹲下,站立。他站在他们背后看了几分钟,感觉不对头,开口问人家,你们弄啥?那两人手里的扳钳被震落在地,回头看他,一个白头发老者者,晚上睡不着出来撒尿,要管闲事呢。就威胁他走开,少管。他不走,人家就动起手来。今早驾驶员来了,发现轮胎上四颗螺钉松了三颗。要不是他去问这一下,轮胎就被卸了,领导们急着要去省里开会呢。也不知道还伤着了哪点,要他去医院看,不去,说没事。
我说,单位领导来看了没有?
岳母说,没来得及,开会去了,说晚上再来看望。
新闻联播结束,领导们还没来。
不要看,什么事都没有。岳父说,你们弄啥呢,给我弄饭吃。
岳母说,他一天没有动嘴,浓茶倒是喝了一大罐。
我说,爸爸什么事这么不开心?
管闲事管多了,结果呢?摊上事啦。
岳父说,你弄啥呢,说那些没用的话。
岳母说,那你自己装在肚子里呀。给我说干啥呢?
岳母絮絮叨叨,说的还是老话,岳父管闲事没有章法,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也管,最后,把事情搞大,连他自己也收不了场。
好管闲事,路见不平,就要去铲铲。
因为多嘴,管闲事,手膀子都被人家打断了。
他摇摇手臂,好了嘛,不要说了。
咋不说?就要说。
岳母不止一次说起那场风波。
那时,他人到中年,年富力强,正是为国效力的时候……按理说他只要保持勤奋工作,其实一个普通干部,也只能这样……他却不是,而是像古书里的人物,路见不平一声吼……哪里有吼哦,就是那句,嘿,你们弄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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