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人生

第六十五篇 嘿,你们弄啥之四

    
    还是那个突击队员,我岳母在街上遇到了他,请他来了。他告诉了我们事情的真相。
    突击队员说,老革命回家来了,不管是被撵回来的还是自己回来的,总之回来就好了,眼不见心不烦。
    什么事?眼不见心不烦?
    他说,事情从我们放走的那个人开始,首先是乡长,黑着脸跑来质问,是谁放跑了哪个对象。乡长年纪轻轻,一点礼貌也没有,在跟前(省略了我岳父)发火,怒吼,我怎么教你们的,几十岁,听不懂话不是?我们说(是我岳父说的话,突击队员都说成是我们)他两个女娃,其中有一个豁嘴,算是残废,就网开一面,容他这第三胎生下来。然后不管是男是女,坚决结扎。乡长硬说你们现在已经违反国策了,我马上就可以处分你们。你们这样随便就把计划生育手术对象放掉了,在全乡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以后的工作就不好开展,县里下达的任务完不成怎么办?
    我们知道乡里的任务很艰巨,争论了一阵之后,我们说出来一个办法,已经找到了另外的一个对象,可以拿来顶包,保证乡里的任务完成。可是乡长说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我们突击队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去抓那个对象。可是我们去晚了,那个对象已经躲藏起来了。我们已经掌握了他家的一些情况,必须给他点颜色看,他才会知道我们不是搞假动作,来真的。我们先采用一般的办法,先把他家房上的瓦接下来一排。当然接的时候很注意,轻手轻脚的,虽然是大张旗鼓,却没有破坏一块瓦。
    乡长知道了我们的行为,差不多气昏了,开着小车来了,黑着一张驴脸,下了死命令,要我们马上撤离。
    我们没有执行,我们请他让开,说你最好回避一下,我们知道这个对象有亲戚在地区当着领导,但是他竟然不起带头作用,那我们就只好动手了。这家已经生两胎了,一男一女,这就是我们手术的对象。我们不再揭瓦,但是没有离开那里,大家轮流蹲守,七十岁的人也一样,发誓不见人不撤离。
    乡长指挥不动我们,就给局里打电话。局长陷入两难境界,就去见县长。在县长那里,局长知道了乡长为啥着急火冒的原因。
    这个姓傅的计划生育对象,他们家在地区的那位领导,引来了一个华裔,携了一大笔钱到我们县里来搞投资。看中的是我们的投资环境,为了表示诚意,已经在银行开了户头,第一笔资金三百万已经到账了,以后的投资总额也许会达到一个亿,这个项目不光在县里算是数一数二,在全地区也是屈指可数的。
    问题来了,如果我们不把他那个亲戚放掉,那么,他就会给那个华侨通气,让他转移投资地方,把已经存入银行的钱转走。这不行,那是跌行署点了名要重点扶持的醒目,根据其发展前景,有可能成为全地区最大的企业,未来将提供给地方巨额财政收入……
    我们局长当然听出来县里的态度,就给县长请示,不行的话,我们把人撤回来,换另外的人去?县长当下就答应了。
    我遇到年轻局长,我不想和他啰嗦,最好装得什么都不知道。那个突击队员也央求我们,不要给任何人说出来是他暴露了秘密,我岳母和我都答应了他,我们要讲诚信。年轻局长表情十足,认为他为我们家干了一件好事。他说,老革命回来了,你们安心了吧。
    我假装严肃地说,我关心的是,你找到了新的副队长了吗?找不到的话,你就要亲自去了。
    年轻局长摇头,还没有找到,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实在找不到的话,就请示县里。
    县里也许会从别的单位给你调一个来。啊,最好去老干局调,哪边的老革命多的是。
    嗯,常委部长这个建议好,我这就去办。
    心里虽然有点哏,但不管怎么说,岳父不再参加突击队,能够安心在家,这算了却了一件心事。
    我们的心事算解决了,可是岳父的心事却明显加重了。
    他好像收到了极大刺激,在家里闷了几天之后,改变方式,采取了一种极端的方式,猛喝起酒来,早起,漱口杯倒满,中午,盛饭之前,满满一碗,晚饭加倍。一家人都阻拦了,不让他喝,就瞪圆眼睛,说你们弄啥,连喝酒也不准喝啦!碗砸掉,酒瓶子砸掉。你们不要我活?好,我走,。
    他一旦出去,那就更不得了了。卖酒的地方有的是,认得他的人有的是。几个人拉扯在一起,喝个天昏地暗,那……
    一家人再次陷入混乱之中,岳母也没辙,暗自流泪,怨恨自己跟错了对象,不是人,是牛。
    逼得我亲自去单位,与他们局长商议。局长理解我们家的难处,说,全县三百来个离休老干部,就他这种品质,难找呀,看来,得让他干革命到底了。又由局长亲自来和他说。老革命,这样子了,你的精神彻底感动我们了,我们研究了,做些调整好不好?
    岳父听出来有戏,就坐下来了,眼巴巴看着局长。
    我们欢迎你参加突击队,你的事情,已经惊动了县委,所以,县里面决定了,了的情况属于特殊,特殊情况特殊处理,这样子了,同意你参加突击队,但不是计划生育突击队,改了,到梅花山路段工程突击队搞工程,还当队长。
    岳父想了想,说,让我去把那个对象的事情解决了。
    年轻局长说,你就不要管了,交给别人了。
    岳父理直气壮,不,我要管到底。
    年轻局长板脸了,老革命,忘记老传统啦,你怎样教育我们?一切行动听指挥呀。
    岳父像戳破的张皮球,瘪了。
    第二天,梅花山工程突击队就建立了,通知我岳父去参加动员部署大会。时间到了没见他去。局长叫人传话来了,开会占用时间,就不用参加了,在家准备好行李,散了会小车就来接。
    岳母带着情绪给他准备行李,
    喊他,不答应,跑哪里去啦?出门在院子里喊,也不应。去看看公共厕所,在后面空屋基里见到了他。空屋基还没有建房,他抓住空当,在里面种下了菠菜青菜和葱蒜。岳母喊,你干啥呀,人家车要来啦!
    喊一声不懂,喊两声不懂,看他勾着头,半蹲半坐,怀里还抱着锄头把,岳母一看那架势,感觉不对劲,进去饿,掀他肩膀,噗!一下倒地。
    出大事了。我跑到医院的时候,人正躺在病床上,眼睛紧闭,满脸通红,上手不停地在头上抓挠,检查诊断下来,这就是典型的脑淤血症状。
    科室主任副主任都来了,紧急磋商之后,马上输了液,插上氧气管,做最大限度的努力,当已经没用了。眼珠子在眼皮下面滚动,就是睁不开,双手不停地高扬着,碰谁抓谁,抓住了就拉近自己的脸,嘴巴张开合拢,合拢张开,舌头已经半僵直了,吐不出字来,好不容易说了两字句,病床边的人都听见了,你们……
    二十四小时期限过去了,四十八小时期限过去了,七十二小时期限过去了,我们都希望出奇迹,但是奇迹没有出,岳父终于停止了他的一切活动,包括呼吸,突击精神,革命不止的意志。
    办完丧事 ,一家人坐在一起喘息的时候,也就开始了无穷尽的反思。
    小五说,我爹是什么品行?我们做儿女的还不知道?他认定的事,他是一定要干下去的,干到倒地为止,心脏停止跳动为止。
    岳母只是淡淡地说,走南闯北,总算安顿下来了,这下,永远安顿下来了。
    下葬的时候,年轻局长来了,往坟头上铲了几锹土,烧了几张纸钱,在碑前默默站了一阵。然后与我一起下山,默默走了一段,叹息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去种菜,难道是嫌离休后工资低?当时没有人在家吗?阻挡不了他,那就把锄头给没收了呀。你们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想想看,这是多大的遗憾呀。
    是呀,我说,又要为寻找新的队长人选而费心了。
    年轻局长搓搓手,看我一眼,然后看着天说,我才一点也不遗憾呢,想去的人多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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