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本子上有作者留下的地址,是在县下面的一个区镇上,这很符合《离别时刻》里面的场景,一个区镇学校里的一个代课教师,在讲台上站了三十年,教过的学生都到县里当上教育局副局长了,即将离开讲台的时刻,情绪上有多少纠结呀……
回到家,吃过晚饭,散步回来,洗漱之后,我脱了衣服,将衣服往衣架上挂,手还插在衣袋里,我对爱人说,今天是一个很有意义的日子,我要给你一个小小的惊喜。爱人先盯着我看,亟不可待地搓着手,看到她那副猴样,我心里一阵痒痒。
我的手在衣袋里摸着信封,可不能两个都拿出来,那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先用手指头在里面分辨了一下,装进去的时候我是按照先后循序做了区分的,主席交给我的那个标有F记号的在前,后面插进去那个才是我的。确认没有拿错后,我把信封取了出来,表情凝重地交给爱人,我说,拿去,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这样的钱含金量很高,更不随便乱用,生活日用品,化妆品等等都不要扯,一定要留着给我们的宝贝女儿交学钢琴的费用。
眼看着爱人把信封放进衣柜里层,转过身子跳跃着跑过来,我展开双臂抱住她,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又一下。
我乘上城区公交车,到郊区转乘农公车,辗转到了那个区镇,找到了那所学校,问清楚了作者的住处,在一个单间屋子里见到了他,他正弯腰干活,地面一堆书扎,他正在进行打捆。抬头见了我,微笑了一下,停下手上的活路,招呼我在不椅子上坐下来。
我问,你这是……
他说,我在整理行装。
你要到哪里去?
哪里也不去,回家。
回家?放假啦?
没有,我,离开了。
离开学校,不当老师啦?
是啊。
为什么要离开?离职?退休?我摇头,对自己的话都不相信。
准确讲,是离职。
为什么要离职?
很简单哪,这里不需要了嘛。
恍眼间,我好像看见他眼角上有一点阴影,这就意味着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涉及其他事我不好多问,还是把来意先给他说吧。
我说,我是专程来看你的,就为了你的那篇文章,你那篇《离别时刻》修改得怎样啦?
他咬住下嘴唇,看了看还没有捆好的书札,然后静静地说,我没有改。
没有改?为什么?
我不想改了。
看着地上的书札,我肯定里面就有那篇稿子,我的疑问有来了,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给我说说?
房间里面静得出奇,但听得见远处孩子们的读书声。
他依旧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是不是对我的修改意见有不同看法?
不是的,你说得很对,那些问题确实存在。
你是不是觉得……有难度?
也不是。
那是什么?
我觉得,好像没啥意思了。
我觉得我和主席都有错觉,一个文学爱好者,一个有志成为作家的人,而且写出来的东西不算差,不经过长时间磨炼,积累,那是不可能达到……达到这样的境界的作者,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啊。
不过也有特例,到了一定的时候,确实会感到枯燥,看不到前景,这时候果断放下,不能不说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可以避免更大的更无味的浪费。确实真的再没这个心思的话,苦口婆心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也该到了解决实质性问题的时候,我把那个装有现金的信封拿了出来。我说,我一方面问你的文章,另一方面,我还受主席的委托,把这个还给你,是你不小心丢在主席办公室的,看看是不是你的,角上有一个记号,看看是不是你的,里面的钱,也要请你仔细清点一下。
看到信封,他的脖子和面颊顿时红了起来,摇着手……
怎么?难道不是你丢失的吗?
主席,他,他说什么啦,对不起,主席一定生气了。
主席没有生气,他就是担心,你丢了钱,一定很着急,一个星期了,也没见你回去取,所以……
不,不不。我,我……
你把钱放在主席那里,就是想……
我错了……我真后悔,不应该这么做,我做错了……
你这个人,我实话告诉你吧,主席和我说了,他真的是这样认为的,你是不小心遗失在他那里了,所以,你的文章并不受任何影响,只消用一小点时间……再好好润色一下,文章我和主席都看了,感觉你好像是自传体,
提到自传体,他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蹲下去在书札里翻找,声音有点谙哑地说,是的,其实就是写的我自己。
你自己?你是代课教师?
昨天以前还是,今天,已经不是了。
怎么回事呢?
我就要走了,你要是明天来,我就已经回家去了。
为什么要走呢?
年龄大了,不走不行啊。
你在这里干了多久?
三十年。
三十年就这么一直代课?没提转正的事。
怎么会不提?提了,我申报了,报上去了,没批准。
没想到我就多问这么一句话,竟引出来他的一段往事。他代课三十年,月工资从三十块逐年增加,到今年达到了六百块,这个标准领了半年,转正文件来了,他按照要求,填了表,报上去了,两个多月过去了,别人都接到通知,按照正式教师每月标准领到一千一百二十元了,他才知道自己没批准,就去问学校和教办,他们无法作答,最后托关系去县教育局打听,才知道,他有个条件不达标,被刷下来了。
这个条件是他年龄偏大,文件规定原则上限于年满五十周岁,他去年满过了五十。
就这一个问题?
转正的事十分敏感,任何一条不合就是不合。
那,你怎么办……
我想到了一条出路……
他翻出来一叠稿子,那就是《离别时刻》了。我有点醒悟,我试探问,你是想通过发表一篇文章,来引起他们的……另眼相待?
他拿起稿子站立起来,翻开了几页,看着说,我当时确实是这样想,也许……有点作用……
唉,如果那时候文章就……那个的话……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叹了口气,道,我就想说你一句了,为什么不早送到编辑部来?
我……
你是担心文章被我们……所以就直接到主席那里去,还做了这个……故意遗失信封?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对不起主席,对不起你……
不是你对不起我们,是我们……我接连着长长地叹息,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一只手拿着稿子,另一手接了信封,这时我又一次提示他查验一下,他却做了亏心事一样,看都不看一眼,匆匆把信封揣进了衣兜。
关于稿子,我还是很走心想了一下,我认为人的事和稿子的事,不能混淆起来对待,应该一码归一码,一篇好的稿子,还是应该去它该去的地方。我再次提出了希望他能够尽快改一下送到编辑部的要求,同时强调了,你也不用怎么下功夫,就挤点时间,润色一下下,就行了。
他又咬了一下嘴皮,没有把稿子放回书札,问是单独装进了随身挂包,这就算是答应了。
我替主席还了钱,同时也挽留住了一篇文章,都要算成是我的收获。
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爱人和女儿早已睡熟。我没有惊动她们,快速刷牙洗脸洗脚,然后轻轻地钻进被条,爱人却突然转过身来,直往我怀里钻。
我以为她有话要说,最终还是忍不住,摇着我的肩膀说,亲,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把你的操守奖用了。
我说,瞎子见钱眼睁开,我就知道你是捱不住的。
爱人说,你别着急,我就是按你的安排,用在女儿身上的呀。
我说,这就新鲜啦。
爱人说,我找到了钢琴班,老师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水平很高,国家二级钢琴师,紧俏的很呢,不提前预定,根本就进不去。
我说,正是为了女儿学钢琴,那我完全赞成。国家二级钢琴演奏家?那可开不得玩笑,价钱很贵的哦。
是呀,不过巧得很,你得的操守奖刚好够。
刚好,够?那是多少?
是呀,两千块钱,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我心里震颤了一下。
你怎么啦?
我感觉不对劲,胸口砰砰跳。
装奖金的信封呢?
撕掉了,在垃圾桶里,你怎么啦?
我跳下床,拉开灯,把垃圾桶彻底翻转,找到了几块信封残片,把它拼起来,对着灯光,清楚地看见了角上那个BPMF中的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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