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师

【第一五九章】舍予

    
    余墨痕这话一出口,凌艾和孙休都呆了一呆。
    半晌,凌艾才笑道,“这想法倒是不错。只是有些本末倒置的嫌疑。倘若南方的水土当真那般麻烦,玄女教的人必定能想到她们在地理环境上的优势。而且你别忘了,玄女教用来笼络人心的正是医术和巫术。我说句不吉利的话,只怕咱们还未收服得了玄女教,先要被她们带着当地的蛇虫鼠蚁将上一军。”
    余墨痕便道,“所以我觉得,正如孙大人先前所说,只带着军医恐怕是不够的。我们需要一个真正精通医术的人。”她说着便将模模糊糊的视线勉强对准凌艾,“我知道出发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可是倘若我这会儿想请你一同到南方去,该向谁申报?”
    凌艾沉默了片刻,道,“我不会去的。”
    她一句话说过,便不再开口。余墨痕心下顿时觉得不大对头。她自然知道凌艾身份上有些特殊,或许会有诸多不便。但若是往常,凌艾必定会直说凌竟丞另有任务派给她,或者凌夫人的事使她必须回避,从未像今日这般,一句解释也无。
    可是倘若凌艾是自己不想去呢?不论是玄女教所在的蛮荒之地,还是南方那片无人的深海,都绝不是引人神往的地方。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人人避之不及,否则,这么大一件事,机枢院也不会只能派出三个年轻的偃师了。
    余墨痕要去,是因为机枢院当年接受她便是为了此事,此外她反正无牵无挂,远行一趟权当涨些经验,再者此行也是偃甲第一次批量潜入海中,对偃甲之学的发展颇有裨益,她也乐意促成此事;元凭之是长期牵涉其中,他自己有兴趣倒是其次,多半还是一颗为大齐帝国效忠的拳拳之心作祟;至于颜铮……需要搏命的事情上,颜铮一向舍我其谁。
    可是凌艾呢?她老早便离开了战场,好端端地做着机枢院的兰台秘书,虽然常有许多事务倚仗她来解决,但生活总算无忧无虞。她大可留在帝都做个富贵小姐,出有车食有鱼,即便不小心病了,真到了自己治不好的程度,还能找孙休这样的医官来看诊。她凭什么非得跟着一起去那无人之境受苦?
    余墨痕心念一动,她印象里,凌艾做决定的时候,大多是替她父母出面,有时是行使兰台秘书的职务,偶尔还会给机枢院的诸位前辈亲友帮个小忙,却极少考虑到自身。
    人人都称赞凌艾处事圆融、独当一面,她父亲的武断和威严,到了她身上便化为果决与雍容;她母亲凶横和偏执,她却继承为胆色和坚毅。然而这样一个出色又精彩的女子,她究竟有没有为自己而活过?
    余墨痕想到这里,心下有些不忍,便道,“你若是不愿意……”
    “凌艾即便愿意,也是不能去的。”插话的竟是孙休,“她再过两个月就要成亲了。”
    这对表兄妹的关系看来相当不错。凌艾点了点头,道,“是这样。”她话里少见地没什么温度,仿佛陈述的全然是别人的事情——可她往常对着余墨痕讲起颜铮、讲起元凭之的时候,岂不是要生动得多?
    余墨痕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道,“你……见过男方吗?”
    “你这话问的,可有些诛心之嫌了。”凌艾的语气终于恢复了一点谐谑,正是她往日面对种种苦差时经常表现出的态度,“世家之间,总有许多场合可以遇见。只是定亲之后,我总得回避一二。上一回跟那位祝公子见面,还是你们平了雎屏山的匪乱之后,荣亲王设宴庆功的时候。”
    余墨痕当然不会忘记那一回宴饮。但在她记忆里,那也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以帝都的贵胄权臣之间来回交往的频率而论,凌艾定下这门亲事,应该已经有些日子了。
    余墨痕毕竟和凌艾认识很久了,即便此刻她看不清楚,也能听出来凌艾语气里的些许疏离感。一个真正幸福的女孩子,提起自己所喜欢的对象时,至少该有琬琬那般的热切。
    可是大齐帝国的婚俗里,结亲一事,更像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价值交换;男女双方的心情,显然不是首先需要考虑的因素。就连琬琬和卫临远那一段一见面便看对了眼的感情,乍一看顺风顺水,不知情的人又怎么会了解,其中究竟有多少波折。
    可是凌艾又能怎么样呢?她所要面对的,是一个生长在帝都高官之家的小姐所应该拥有的人生。这个“应该”,是已然不知魂归何处的齐人祖先,一代一代因此获利的家族,站在大齐帝国的顶端、连一个医官都不肯外流给平民的贵胄权臣们联手写就。凌艾的母亲那般孤执,也没有办法逃脱;不仅逃不开,甚至最终还得借这些从前束缚她的枷锁荫蔽,有惊无险地保住性命。
    “你还记得玢豳郡主吗?”凌艾提起旁人的事,说话间又恢复了平日里和气温柔的状态,层层掩映的笑音底下透不出半点苦意来。
    余墨痕点了点头。她见过不少对元凭之有所恋慕的女子,然而真正大胆表达过的,除了卫临远那个早已经嫁人的姐姐,便是玢豳郡主了。
    “她前些日子晋封了公主,如今封号为珩,嫁给了东夷的一个降臣。”凌艾闲闲陈述道,“说是降臣,其实从前没打下东夷的时候,对方的父亲是东夷的君主。珩公主不算屈就。”
    余墨痕虽然不是齐人,从前在讲经院学习齐国文化的时候,也听过不少公主远嫁弘文的故事;只是没想到,东夷明明已经并入大齐国土,这样的事情居然仍有发生。
    “这是桩美事。”孙休在边上评论道,“东夷那位小公爷跟皇室有了牵连,奉皇室则一荣俱荣,逆皇室则身败名裂。荣亲王呢,纵然一贯自称是个闲散王爷,从前却也过得战战兢兢,如今他的位置总算稳了;珩公主本人,身份更是贵不可言。即便远嫁东夷,男方待她,也绝不敢有半分轻慢。”或许做大夫的人看惯了生死,言谈间总有点飘在天上的意思,孙休说话的时候语气始终很淡,无嗔无喜,仿佛只是随意插句话,半点没有挂心的意思。
    “我的婚事虽然远不及珩公主,却也不错。”凌艾笑了笑,“只是嫁人之后有诸多规矩要遵守,比不得做姑娘的时候了。许多事情,我都不好再出面。”
    余墨痕听着这话,心里便是一酸——她心头浮现出的,竟是凌艾当日孤身闯入封龙潭边溶洞救人时的形象,宫裙破败,火枪在手,英气勃勃,一串弹药打出便能破了元孟秋苦心布下的机关,仿佛天上地下谁也奈何不了她。然而帝都权势的暗流比地下的千岁金更为汹涌,这样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孩子,如今也要给卷进旋涡之中,行止都要为人所左右。
    凌艾却没漏出一点自伤身世的意思来,只是继续道,“也是为了这个,我才请表兄一定留下来见一见墨痕。将来墨痕他们在南方有什么事情,我未必能帮上忙,或许得指望你了。”
    余墨痕不由一愣。她没想到,这种情况下,凌艾居然还在考虑她的事情。
    “你的委托,我自然会放在心上。”孙休叹了口气,一副飘在天上的仙风道骨便慢悠悠地荡到了地上来,“倘若你当年不随姑父上战场,医学一道,你的成就必定会比我高出许多。”
    余墨痕闻言,不由抚了抚腰间新挂上的青囊。凌艾说过,她最早上战场的时候,不过十一二岁,照孙休所说,自那以后,凌艾便再未主攻医术了。即便如此,凌艾给的药,仍能让余墨痕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保住性命。倘若凌艾当真沿着从医的道路走下去,如今本该有什么样的造诣?
    凌艾却笑着摇了摇头,“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表兄已经是太医院最受瞩目的英才,舅舅那般严厉,谈起你的时候,都说挑不出毛病来。”
    “我父亲提起你的时候,却只有可惜。”孙休叹惋道,“你小小年纪弃医从戎,十几岁便能随姑父驰骋沙场,我那时原以为,你不做大夫了,却能成为帝国第一女武将,倒也不错;不成想姑父转投偃甲之学,你便也跟着来了机枢院,再也不曾回到战场上去。如今你即将嫁入别家,仍然一心为机枢院考量。我若是姑父,真不知要怎么谢你。”
    余墨痕在一边听着,心头又是一阵唏嘘。她和凌艾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凌艾便在为她父亲的事奔走;而之前之后,凌艾明里暗里,又为凌竟丞付出了多少?她快要成亲了,仍然惦记着把余墨痕引荐给孙休,不也是因为凌艾自己不能到南方去,却还得想办法保证机枢院的计划万无一失?
    凌艾仍是笑得淡然,“我毕竟是他的女儿。我从小到大,得了凌家孙家多少荫蔽?该我承担的事情,本就该尽力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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