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莫忘当年作记人
[机关巳蛇]在庞统的驾驭下沿着山地颠簸地前进,接触到枯黄中迸溅出嫩绿的草发出“沙沙”的响声;穷奇晕倒在蛇背上;丁莫惩扶着蛇背边缘的栏杆向远处张望,看着那些逃难的百姓成群结队地奔赴未知的远方;丁疏瑶不停地问着邓禹问题,手舞足蹈不已。东起的朝阳路过众人的头顶,向西方英姿飒爽地迈开步伐,羞红了一大片云彩。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果真是夕阳无限好。
邓禹看着天色渐晚,中断了和丁疏瑶的对话,指着远方那片片升起的炊烟道:“夜幕将至,我们暂且去那里拜访留宿吧。”庞统便默默调整好方向往炊烟处开去。
山岭渐次向众人告别,平原披上一层遥看近却无的草纱徐徐相迎,破碎的大地上散落着各种物拾——烂锄,破袄,断矛,霉粮,弃婴,死尸……还有成群结队逃难的百姓。毕竟,在这个年代,人甚至还没有粮食珍贵。丁莫惩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便自顾自的思索了起来,虽然对眼前的场景逐渐习以为常,但未免仍有些黯然销魂。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大抵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丁疏瑶看着渐渐熟悉的地貌,扯了扯哥哥的衣袖,说道:“长兄,此地我们来过,你还记得吗?”
丁莫惩诧异道:“此地……此地不就是我们出河内郡走的官道么?这才一日,如何便又回来了?”
邓禹笑道:“此地崇山峻岭,官道迂回,而[机关巳蛇]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自然大大缩短了距离,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河内郡的城墙逐渐明朗,众人远远望见城墙外黑压压挤了一群人,城墙上似有一人在哭诉。邓禹对庞统道:“统儿,暂且把[机关巳蛇]停于草木茂盛处吧,我等步行进城。穷奇虽恶,也是生灵,丢在此地,若被饿狼猛虎吃掉反而不好,你唤醒它一起走吧。”
“师父师父,您不怕[机关巳蛇]被人盗去么?”丁疏瑶焦急地问道。
邓禹微微一笑,道:“我师弟造此蛇时便已考虑过这个问题,只需将舌头反转过来,此蛇便锁死,再不得动弹,谁能盗去?”
“万一那人把舌头反转回来呢?”丁疏瑶笑了起来。
“此等秘密,只有我儒家亲传弟子知道。不妨不妨。”邓禹温和地摸了摸丁疏瑶的头,对着众人说道:“走罢,去前面看看何事。”
一行人逐渐靠近黑压压的人群,看到城楼上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狼狈不堪地哭诉着,扬言要从城墙上跳下。城下嘈杂的人群神态各异,或谈笑风生,忍俊不禁;或静立等待,呆若木鸡;或喝彩鼓掌,拍手称快……甚至有人朝着女子大喊“快跳啊,我还等着回家做饭呢”云云。无一人面露同情或悲哀。人群关注着城墙上的女子,没有察觉也不介意外围多几个人。
邓禹向最外围的一位老者询问情况,老者打量了一番众人,看到一只长着翅膀的老虎时面露诧异,却并不害怕,徐徐说道:“城墙上那孩子啊姓木,乳名子亦,年方二八,正青春好端端地居然疯了,非说木家德高望重的族长意图非礼她,还跑到衙门里击鼓鸣冤。你说她一个姑娘家不待嫁闺中居然出来抛头露面,弄得这般衣衫不整邋里邋遢,还毫无证据地诽谤族长,青天大老爷自然是要主持公道的,岂能被她的一面之词所迷惑。这不,她便以轻生做要挟,妄想妖言惑众。”说罢老者叹了一口气,“别说没有,就算族长真的非礼了她又能怎样呢?在这乱世人命都如同草芥,更别提礼法与贞洁。”
邓禹不再言语,只是叹息,脸上一副任重而道远的无奈,不一会儿便缓和了。丁莫惩见师父不言语,便也问老者道:“一个月前河内不还聚集着讨伐董太师的军队么,如今怎么不见营寨了?”
老者又叹了一口气,道:“这帮贼兵在这安营扎寨后本来不思进取,因为这周围的民脂民膏被搜刮干净了,这才象征性地往长安而去,不知踪迹。”
穷奇对老者的无畏十分好奇,忍不住插话道:“老头子,你竟不怕本官?”
老者坦然道:“你虽然外表丑陋凶恶,但看上去却比那些衣冠楚楚的叛军小人要善良的多,老朽见惯了无数两条腿的恶人,还怕你一只单纯说人话的大虫作甚?”
穷奇不禁大笑了起来:“罢罢罢,这世间居然还有恶毒过本官的奇人,改日必当提着厚礼登门拜访……”正笑着,突然哎唷了起来,想必是坏水又生,被[墨法]啮噬了吧。
众人正说着,只听得人群里大笑了起来,丁莫惩向城墙看去,只见那女子已从十几米高的城墙上跃下,伴随着一声短暂而绝望的“啊”摔进了黑压压的人群里,笑声和喝彩声充斥在空气里,吞噬了“啊”的余响,湮灭了轰然倒地的震颤。城墙上隐隐传来哭声,虽被笑声削弱了部分,但听上去依旧撕心裂肺。也许,是女子的父母吧。丁莫惩搂着哭红了眼睛的丁疏瑶泪流满面。
邓禹为没有来得及救那女子而自责,却也无可奈何。哪怕人救回来了,心呢?
穷奇疼到麻木,又被控制了身体,一边哎唷一边对着邓禹大喊:“老不死的东西…快…快给本官松绑,哎唷,哎唷,本官要…要奖赏这群人…哎唷,哎唷……”
忽然间,人群开始躁动了起来,穷奇露出惊恐的表情,使劲往空气里闻了几下,慌张地对邓禹喊道:“老东西快带本官离开这里,不然我们都要葬身于此了。”
邓禹道:“你不是不死之身么,今日竟如此胆小怕事了起来?”
“这次不一样,视肉群来了。老东西,快走吧,你不走快给本官松绑!”穷奇焦急不安。
“视肉……你是说跟你同为[洪荒十兽]的视肉?它们不是喜欢聚居于无人的环境里么,怎么跑到这烟火浊世来了?”邓禹脸色严肃了起来。
“本官怎么知道……这群家伙厉害的很,本官自愧不如,你赶紧带着本官离开!”穷奇火了,大声呵斥。
“不可!所谓达则兼济天下,吾将尽吾之力为民除害,再不济也得为他们逃跑争取时间。”邓禹毅然准备出手。“统儿,你带着你的师弟师妹以及穷奇去拿[机关巳蛇],为师且去会会这乱跑的视肉群。”
“呵,疯子,别怪本官不曾提醒你。别忘了你此行的目的。”穷奇啐了一口,说道:“视肉是杀不死的,你砍掉它一块肉,它分分钟便能复原,而那块砍掉的肉,过一会又生出了新的视肉,就跟蚯蚓一样。更何况,你一用肉身接触它你便完了。”
“试试吧。”邓禹拔出宝剑便向人群冲去。
丁莫惩远远看到,一群状如牛肝的矮小生物在人群中跳跃,接触到的哪怕只是擦到一点皮的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惊慌失措地捂着接触部位哭爹喊娘:“谁来救救我,它在吸食我的血肉!”暗红色从接触的地方开始蔓延,不一会儿便包裹了全身,继而不断有牛肝大小的视肉眨巴着眼睛从尸体里跳出来,而尸体也一点点变小,直到最后一个视肉孵化完成。除了眼睛,视肉没有其他感官。而那些被寄生的尸体,最后连骨架都被同化了。
抵抗的捕快们放弃了肉搏,拔出剑把视肉劈成了两断。然而两块视肉不断生长,愈合成两个视肉向捕快们跳来,仍凭你刀再快,也抵挡不住愈来愈多的视肉,更何况,它们如此灵活而渺小。不一会儿,只剩下外围为数不多的逃难百姓和数以千计穷追不舍的视肉群。
邓禹心中虽有百般疑虑,但事已至此,不得不尽力消灭视肉群。他知道纯粹的物理攻击只会促进视肉的分裂,便拿起诗书大喊道:“昊天孔昭,我生靡乐。视尔梦梦,我心惨惨。诲尔谆谆,听我藐藐。”
一阵大风刮起,将邓禹的声响放大了十倍朝着视肉群吹去。丁莫惩在山坡这都能听到邓禹铿锵有力的吐字。
“视尔梦梦,我心惨惨。诲尔谆谆,听我藐藐——”
“诲尔谆谆,听我藐藐——”
一字一句荡气回肠,似千军万马冲向远方,想必视肉群那的声响更加气势磅礴。丁莫惩好奇地停下了脚步往邓禹处看去。
视肉群不为所动,毫无影响地继续同化。丁莫惩身旁的穷奇不禁啐了一口:“这老不死的东西真蠢,本官之所以不敌视肉,还不是因为它们又聋又哑,整天眨巴着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却如同视而不见一样,没有表情和思考。这样便算了,这群杀千刀的家伙不知道吃了哪门子药居然跑来把我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人全都同化了。甚恼,甚恼。”
邓禹虽然大惊失色,但是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视肉群把内圈的人全都同化了,开始向站在外圈的邓禹及跑远的人跳来。邓禹忙从袖头拿出一叠符咒抛向空中,口中念起了咒语,语速逐渐加快,但依旧铿锵有力,丁莫惩听到的大致如下:“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符咒在空中自燃,烟雾弥漫,渐渐化成一个虚无的白色轮廓,丁莫惩看这轮廓的形状似是一轮弯月、几点星辰。
轮廓刚成形,便幻化成无数形如牛肝的云雾,这些云雾不会随风消散,却也如同视肉般跳跃,它们毫无顾忌、前赴后继地向视肉群冲去,仿佛一群视死如归的勇士。
“这老东西,居然还跟五斗米教有所关联?不简单啊不简单……”穷奇喃喃自语了起来。
“五斗米教,那是什么?”丁莫惩不禁好奇地问了起来。
“大约五、六十年前,有一个号称得到道家创始人老子传道的名叫张陵的老东西创立了正一盟威道,自诩为张天师,取各家学说的精华融入道家,形成了自成体系的道教,因入教需交五斗米,所以世人称其为五斗米教。现任五斗米教教主乃是汉中张鲁,道家和留侯后人的双重加持为他赢得了良好的群众基础,因为汉中之地偏安一隅,鲜有战火洗礼,五斗米教又设有义舍等方便难民的场所,自然有很多人信服。本官知道的也就那么多了,其他的你自己问那个老东西吧。”穷奇开始不耐烦了起来。
丁莫惩见状便不再说话,默默看着远方的战斗。云雾所化的白色牛肝与暗红色的视肉碰撞,继而笼罩在视肉身上,为视肉披上了一层云衣,视肉拼命乱跳,却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白色的云衣,仿佛这云衣成了自己的皮囊,并不断同化着自己的血肉。片刻之间,所有的视肉都被云雾控制,而云雾开始慢慢融合,又变回了那一轮弯月、几点星辰。不久,那云雾像是有重量般坠下,分裂成几百个人形轮廓。一阵风吹来,云雾消散,走出来先前被同化的几百号人。
他们有说有笑地进城,好像视肉群从没有来过,毕竟他们对这没有记忆。所有的血迹和慌乱都被云雾收容,随着云雾消散殆尽,不再有视肉来过的痕迹。幸存者毕竟少数,在那个少数服从多数、讲究证据的年代,个人的意愿与观点似乎无关紧要。
只是少了那个跳下城墙的女子。
河内郡终于一如既往。
落日徐徐收敛了最后一丝笑容,夜幕逐渐降临,众人静静地走在城内的道路上,一言不发,连丁疏瑶都没有心思问邓禹那些厉害的招数。
“且在这个驿站留宿一宿吧,明天我们还得继续赶路。”邓禹打破了平静,指着这个名叫“红尘客栈”的驿站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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