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红色蝴蝶,迎面飞来。柔软单薄的翅膀,仿佛带着萧杀之意般猎猎作响。
愈来愈近时,突又化作一滩艳红的血,迎头浇下。
桓伊一惊,拿手去挡……
然后醒了过来。
又是一个噩梦。
桓伊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仍是一片漆黑,他却已无睡意。
梦里惊悚的血红,现在还隐隐浮现在脑海里……
桓伊朝门口唤了一声:“祁连。”
片刻,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祁连端着灯盏走了进来。
桓伊问:“云低如何了?”
祁连皱了皱眉道:“女郎的伤势已经平复的差不多了。倒是郎君你,这几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床榻上的人好半天没有动静,直到祁连以为他已经又睡着了。才听见他嘶哑着声音说:“怎么睡得着呢。祁连,她流了那么多血……还没了孩子——我们的孩子……是我,是我害的……”
祁连听到他话语似带哽咽,不忍道:“郎君。那孩子恐怕是不能成了。今日听谢府里传来讯说,姓龙的那小子还没寻回来,其他医者都只能保住大人,对胎儿却束手……您就只当从没有过吧,以后日子还长……”
“怎么当没有过……”桓伊喃喃地说:“我亲眼看着她在我面前,拿我送她的匕首,将孩子杀死了……”
“是云低女郎她太冲动了……”祁连道。
“不,不怪她的,不怪她……都怪我……怪我啊……我不该看见她和王献之在一起,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不该,都怪我……”
桓伊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睡着了。
祁连轻轻叹了一口气,朝门外走去。
快走到门口时,突然又听到身后传来一句模糊的声音,好似呓语:“她还会原谅我么?”
祁连轻声回道:“会的。”说完自己都觉得心虚,急急将门带上出去了。
翌日,桓伊直到日上三竿都未出房门。祁连心想,郎君一定是连日来太疲惫了,就叮嘱伺候的人不要去打扰……可将将说完,就得了信,说宫里来传旨了。祁连只好又吩咐人赶紧去伺候桓伊梳洗更衣。
一番拾掇后,桓伊走出房间。
青衣玉冠之外,别无他物。连素日里不离身的玉佩都没有带。虽说倒显简洁素雅,却衬得一脸苍白,神情憔悴了些。
祁连张嘴欲说什么,却想了想又没说出口,默默跟在桓伊身后去前厅领旨。
皇帝要宣桓伊进宫议事。
桓伊领了圣旨,打点过来传旨的宦官后,侧头对一旁的祁连低声道:“今日不知到几时才能回来。你去我卧房的暗室里取出上次得的那支千年人参,托太医署的李太医给云低用上……告诉他悄悄的做。”
祁连拱手应下,又问:“郎君不需我陪同入宫么?”
桓伊摇了摇头说:“你就待在府上,若是谢府有什么紧要的事,即刻给我传信。”
祁连答:“是。”
桓伊说完就入宫去了。
祁连来到桓伊房间,找到暗室的机括,拿出人参后正欲退出。忽然瞥见西窗下,案几上一张纸被风吹的“飒飒”作响,压纸的纸镇或许是放偏了,眼见那纸就要被吹落。祁连走过去将纸抚平,用纸镇压好,却是一愣。
纸上是一副未完成的画。雄壮巍峨的城墙下排满了敌兵,城墙之上,一对壁人临风而立。只是整个画面最复杂繁琐的背景已经画好,一对壁人却只能清晰看见男子,辨不清女子。身为主角之一的女子,身量衣饰已勾出了大概,脸部却只是一个轮廓,没有五官。
这是豫州城被符秦大兵压城时那一日的情景。祁连记得清楚。
这画是郎君昨夜又失眠时画的么,可他为什么最后没能画完呢。他最想看到的,应该是缺失的这一部分吧?
祁连突然有种感觉,郎君这次是真的动了情。连他自己都无法左右的情……
皇宫里。桓伊跪坐在司马聃对面,静静的饮了一口茶。
司马聃笑了笑,说:“叔夏总是这么淡定么?我每次让别的臣子同我对坐,他们都是诚惶诚恐的不肯……”
桓伊道:“对陛下的尊敬,不必表现在这些肤浅之处。”
司马聃击掌赞道:“秒极。我也觉得那些人实是太虚伪了。表面看恭恭敬敬,却每每在我做决议时反对。”
桓伊说:“此类人最可厌。伪君子不若真小人。”
司马聃笑了一声,道:“不过伪君子和真小人,我都不喜欢。你可知道新近封的侍郎王良么?”
桓伊点了点头,“琅琊王氏后辈中的佼佼者,是王邵选定的王氏族长接班人。”
司马聃“哼”了一声,“琅琊王氏有何了不起,他区区一个王良,却敢小瞧朕……”
桓伊作疑惑状:“哦?”
司马聃道:“王良就是典型的真小人。依仗着王氏撑腰,处处不将朕放在眼里。”
桓伊垂眸思索了一下道:“王良年纪轻,凡事想的浅,陛下莫要太与他计较了。”
司马聃往前探了探头,靠近桓伊问:“你觉得王良这人不错?”
桓伊轻笑了一下,说:“为人极差,不过尚有谋略。”
司马聃哈哈大笑了几声说:“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直白。叔夏……若不,我也封你个侍郎做做吧。你定能做的比王良好,也不会惹我心烦。”
桓伊想了下道:“臣虽然不喜与人结怨,不过若是陛下差遣,臣愿替陛下分忧,将王良比下去。”
司马聃拍着掌连声称好,当即着人去拟旨封桓伊为侍郎。
桓伊领旨谢恩后,又听司马聃关切的问:“叔夏今日面色好像不佳,可是身体不适?”
桓伊忙说:“未有不适,只是昨夜休息不好。”
司马聃就忙说,“那叔夏就快回去歇着罢,莫要熬坏了身体。”
桓伊感动的道了谢后,就趁势离去了。
刚回到府,他就直接着人叫来祁连,问人参可否送去了,问云低的情况。
祁连说,“女郎今日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再修养几日就可大好了。”
桓伊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蹙眉思索了一番说:“将宫里褚太后身边的人,想办法调到皇帝身边一个。”
祁连疑惑道:“小皇帝身边已经有一个了,且他又不掌实权,不必这样防范吧?”
桓伊说:“以前是我们都大意了。我今日方知,司马聃倒是个大智若愚的主儿。”
祁连一脸不解地问:“郎君今日入宫发生了什么事么?”
桓伊说,“司马聃将我封为侍郎了。地位同王良平齐。”
祁连想了想道:“难道小皇帝想让郎君去钳制王良,乃至整个琅琊王氏?”
桓伊点了点头,“以前是小看这司马聃了,总以为他还是不经事的少年。”
“可他并不知道郎君手中有静竹令,怎么敢以郎君去抗衡王氏?”祁连问。
“或许,他只是以观察到的我的能力,想博那么一把,即使输了,也不过是废了一步棋而已。”桓伊淡淡道:“皇帝很善于观察。连王良那样的城府,居然也不能遁形。”
祁连讶然,“小皇帝居然这样厉害?”
“也是因为天性直白纯善罢。”桓伊说,“越是这样的人,越有超凡的直觉力。”
“那属下这便去吩咐,安排好宫里的人。”祁连拱手行礼后退下。
走过窗边时,祁连脚步顿了顿,回头问桓伊:“郎君这幅画为何不画完?”
桓伊瞧了瞧桌上的画。淡淡地说:“不想画了。”
祁连点了下头,关门退下。
桓伊慢慢踱到案几旁,拿起那幅画。
这是他昨夜不能入睡时,心烦意乱下随意画的。其时,只是想画一幅记忆里最愉快的场景,想借此将自己满心的抑郁压下去。
可笔下一动,不自觉的竟画起了豫州城被围困那一日的情景。
大兵压境,被困城中,虽然他笃信自己的能力,但也多多少少尚有担忧,绝对称不上愉快。
那么,会画下这样一幅画,只能是因为城墙上的这女子吧。
因为她在那一日对他说:愿与君生死与共。
她说这一句时的表情是那么认真,眼睛里全没有一丝恐惧,像是在说一句温暖的情话。
因为这一句话,他才会觉得回忆起来是那么愉快……
桓伊低头看着画面上,头束巾帕,身着男装的云低。伸出手眷恋的抚了抚那空白着的面容。
他不是忘却了那一日她的样子。
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他却无法下笔。
因为,他没办法将那五官添上。他怕一画出来,就是恨恨望着自己的云低。
如同最后一眼在众园看到的她。
所以,宁愿空着了。
直到有一天,他的阿云肯再次温柔以对时,他再来添上这缺失的地方吧。
桓伊喃喃自语:“会有这一天的,阿云。”
不论你有多恨我,我都想让你重回我身边。
即使我错了,也请不要把你夺走作为对我的惩罚。
我愿以此生为代价,去偿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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