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镕的手保养得宜, 没有一丝皱纹, 手指修长骨感,手心干燥温暖。端木福恍惚记起上一次她拉住这只手,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年她虽然同父皇亲近,但也只是时常挽着他的胳膊, 并没有再像小女儿一般牵着父亲的手不肯放了。
此刻,端木福蓦然发现她父皇比从前消瘦了许多, 那手腕竟与她的一般细了。
她再仔细凝视她父皇, 发觉他的长发中已有少许银丝,他的眼袋渐深,眼角更有了明显的褶纹。
时光不饶人,她父皇已经老了。
端木福比那年他遇袭时更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端木福其实都不相信,他竟然会被他平日不在乎的两个女儿气倒。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了,她父皇的心里对自己的子女其实是没有多少感情的, 唯一的那么一点点父爱或许都已经给了她。
这也是她觉得悲哀和可笑的地方。
她父皇是个无情的人。她的那些异母兄弟们、妹妹们, 大概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父皇视他们如宫中的物件差不多。他们不管是安分还是叛逆,他其实根本无所谓, 反正他都是压得下来的。只要在他面前老实, 他也会尽到一个皇帝父亲应尽的责任。
端木福自从她父皇放手让她接触政务起,就一直在琢磨他的心思。
时日一长, 她就明白, 她以往还是不了解她父皇。
在她父皇的心里, 大宁是第一位的, 更准确地说,是在他手里的大宁是第一位的。他最希望自己成为千古一帝,文治武功彪炳史册。
他是那么在意被司天监认为是大宁福星的休文哥哥,发现她休文哥哥真的帮助他夺回北方四城,做到了先祖一直未曾做到的事后,他的雄心燃起,更是想着创造一个自古未有的大宁盛世。
他不觉得自己正在走向老迈。这两年他重新又往后宫走动,收用了多名年轻美人。
端木福知道,他是想再多生几个孩子。他不满意那些已然长大和快要长大的儿子们,他相信自己能等到、能□□出一个完全符合他心意的继承人。
而她,不过是他对外的挡箭牌和备用的抚养人罢了。若是多年后,万一她父皇要走了,他大概很可能让她来辅助幼弟登基,直到幼弟长大亲政。
他相信她会这么做,相信司天监对她休文哥哥的判断,觉得他们夫妻俩将来定能护持大宁。
端木福对他的感觉当真是复杂至极。她没有忘记从前的怨恨,可她也不想做一个像他一样无情自私的人。她心里还是有孺慕之情,也有感恩之意。哪怕她父皇心里多有谋算,但对她的的确确是存了一份父爱之心。
在这个宫里,他只有对她的这份父爱是真的。
如果没有比较,这或许并不显得难得。可端木福很清楚其它异母兄弟妹妹们的真正处境,也就无法无动于衷。
她父皇毕竟给了她一个公主以往谁都未曾得到过的荣耀和权力。哪怕是开国长公主,也是没有名正言顺地监国掌权过。
端木福受了这份荣宠,理当有所回报。
所以,她早已经想好了。只要她父皇在位,她愿意大体顺着他的心意行事。
她可以放弃去谋算那个位置。只要她父皇能选出一个不害她的继承人,她愿意只做他心中的辅政公主,绝不贪恋那至高的权力。
但若是以后情况不容她和休文哥哥自保,那就别怪她到时不孝了。
相比较让她的兄弟们继位,她现在一点都不希望她父皇出事。她才刚及笄,她和休文哥哥都没有过几天甜蜜安稳的日子,并不想被烦心事所扰。
不过既然事来了,她也不会怕。
端木福心里冷静迅速地想着各种情况的应对。她直觉这次她父皇能醒过来,情况不会很糟,但若是有个万一,她也得有最好的对策。
想到与她心有灵犀的沈休文,她眼眸顿时柔和了下来。
幸好她休文哥哥在身边,他做事,她也是完全放心的。
此时端木镕缓缓睁开了眼,就见女儿关切地看着自己,拉着自己的手。他心里涌过一阵暖流,觉得自己没白疼她。
“父皇,您醒了?”端木福欣喜柔和地问道。
端木镕想要微笑,他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才有些上扬。
端木福见此,心中五味杂陈。好好的一个人突然这样,还是让她有些难过了。
端木镕也察觉到自己脸上有些僵硬不受控制,他的目光立刻暗沉了下来。
“叫御医。”他缓缓吐声道。
端木福握了握他的手道:“父皇,御医在,福儿这就让他为您复查。”
她起身,朝御医院院长召了下手。御医院院长忙上前跪在床边,为端木镕重新把脉。
过了一会,他磕头道:“回禀皇上,您已无大碍,只需臣为您针灸三日,调养几天便可恢复正常。”
端木镕听后面色好了许多,又让御医把先前的诊断经过详细说明。得知自己若是严重的话,恐怕就是个废人了,他心里也是十分后怕。
示意御医退下后,端木镕长出了口气。万幸,自己没事。
端木福也放下了心,跪到端木镕身前,重新拉了他的手,高兴道:“父皇,我就知道您没事的!”
端木镕看向她,目光柔和了道:“刚才父皇吓到福儿了吗?”
端木福双眼微红点点头道:“父皇,您下次可别在心里动气了!这天下人随您罚、随您怪罪,您要保重自己,有气尽可往外撒!”
端木镕嘴角抽了一下,哈哈大笑了起来。
“福儿说的甚是!父皇听你的!”
端木福见他想坐起来,忙起身去扶他。
端木镕半坐好后,问道:“福儿,何时过来的,休文呢?”
端木福给他盖好薄被,回道:“我和休文哥哥听说您晕倒,在宫门下钥前赶过来的。”她并不怕她父皇知道她这么消息灵通,因为这就是她父皇给予她的宠信中最宝贵的一部分。
他信任自己的女儿,相信她在紧急关头有能力做到如何控制事态,而且绝对不会对他不利。所以连宫中禁卫军的调动印符都给了她,让她以防不时之需。
这是端木福几年来暗暗争取到的,也是端木镕在确信沈休文的忠诚后再三权衡做出的选择。
端木镕虽然深信沈家不会背叛,但身居皇位,哪怕是对自己的心腹大臣也还是不得不防一手。沈茂同领着鹰卫,他自己掌着暗卫,就让女儿可以控制宫中侍卫。
他不怕端木福胳膊肘外拐。他的女儿,聪慧理智,很清楚端木家才是自己的根本。利人便是害己,她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何况,她的驸马沈休文又是那样一个人品高洁的天赐人物。有他在,沈家反不了,端木家倒不了。
端木镕对自己的大女婿满意至极。他其实也有着敏锐的感知,而且为帝多年,看人精准。所以他相信自己不会错看沈休文。所以他在察觉端木福的不同寻常处后,觉得自己女儿是继承了他的敏锐,才能精准把控住身边人的心思,无人背主。
端木镕对着女儿笑了道:“今天是你成年出宫的好日子,父皇这么一下,没坏了休文给你准备的惊喜吧?”
端木福惊讶道:“父皇,您也知道他做了准备吗?”
端木镕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含笑道:“休文是个有心的孩子,一直惦记着你的笄礼,在西北时就问过父皇的意见。他能这么在乎你,父皇很欣慰。”
端木福心里一阵感动,抿着唇低头幸福地笑了。
端木镕看着她的样子,却是恍惚又想起了她的母后。今日他会气血攻心,并不都是那两个女儿的问题。
因为端木福的笄礼,他一整日都在怀念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当年他也替自己的皇后操持了及笄礼,虽然规格不及女儿的,却也是他当年所能做到的最好。
笄礼时皇后甜蜜信赖他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听到二女儿、三女儿的话,却是一时又回忆起当年她们的母妃差不多也是如此哀求过他。而他心头,更是记起皇后当年冷冷指责他的情景。
“皇上既然宠爱贤妃和德妃,还跑我这里做什么!对她们好去吧!我看透了你的虚情假意!”
“太可笑了,你竟想要我对你一如从前,别做梦了,那不可能!你的好,我也不稀罕!”
时至今日,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这些话语,却没想到其实依然铭记在心。当年他愤怒离开皇后的寝宫,还在她没了后迁怒福儿,但他心里明镜似的,是自己最先辜负了他和皇后之间的爱。
皇后让他明白了何为至情至爱,体会到了真正的幸福和快乐。然而他身为皇帝,终究无法舍弃自己的位置。只要他还在皇位上,他就有许多不得已,最后以至于牺牲了他心爱的女人。
现在他敢对先祖说,自己无愧端木家,无愧皇帝这个身份,却无法说,自己对得起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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