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牧行路

    
    “袅袅兮红叶，燃燃兮黄昏。恨缘浅兮怨朝暮，哀尘世兮叹离分……”
    水镜薰默默背着他当年从家中逃出后流离失所时听到的，由路边乞丐念的那首当时听来并无感想的所谓的诗，一级一级向那似乎遥不可及的山顶前行。
    由漫山红枫拥入怀中的落缘山，是西南地区的公共墓地。
    “……此生缘结兮，来世再无干。”
    诗已背完，情感却如覆水难收。
    薰不再出声，默默向上走，不时环顾四周，欣赏一下漫山的火红。
    此时的落缘山，乃是霜叶正红时，地面的台阶上，已经落满了厚厚一层，有些还带点湿气，有些已经完全干枯，踩上去发出脆生生的响动。红叶还在不断飘落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凉凉的、淡淡的自然气息。
    每走一级，脑海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曾经完全不曾留意的画面:初见的那天，前辈把自己和夕彦弄混了，为此自己还挨了顿打，现在回想起来，头似乎还有痛感——前辈也太不仔细，不过也不能全怪他，自己也正是因为这个误会才认识了夕彦；随后两人一起去了幻树林，私自召唤了白书，他还替自己瞒着，“切，还不是你把我骗到那里去，还说什么‘召唤出好东西’！”他竟然随口说了出来，意识到之后，水镜薰难受地笑了一下；还有那次，别人因为米拉女士看到自己召唤的权杖之后表情不对，对自己产生了误解，都不愿意搭理自己，还是夕彦不顾一切坚持站在自己这边；还有那次，自己法术测试成绩不理想，他还特意过来帮忙，结果自己又没控制好，束缚法术发动失败，倒把他给束缚了整整两个小时；还有那次，米拉女士的神像丢了，正好当时自己在场，于是她怀疑是自己拿的，还是夕彦帮自己说话，最后找到了神像，本来自己以为这样就可以了，谁知到他还跟米拉女士大吵起来，非让她跟自己道歉；还有还有……????每登上一级，那份对朋友的回忆就加深一层；
    每登上一级，那些细微的不曾被留心的小事就扩大一点；
    每登上一级，那天夕彦被抬在担架上的场景就清晰一分；
    每登上一级，他对自己的家族——祭炎氏的恨意就愈发深重
    ——夕彦身上那些伤，分明就是祭炎氏独有的那种秘传火焰魔法造成的！
    他已经因为眼泪模糊双眼而无法看清前路。
    起风了。一片淘气的红叶轻轻扑上了薰的脑门，头上感觉一阵温柔的轻痛，薰从脸上拿下那片小红叶，别在胸前的口袋上。
    已经到达山顶——夕彦就沉睡在这里。
    那次事件被称为“西南五名学生遇袭事件”，事件造成了三人被活活烧成灰烬，一人被烧死但留下了全尸，还有一人精神失常，检验唯一幸存者的记忆发现已经遭到彻底摧毁，凶手能被抓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从山顶向四周张望，满眼红色:地面是红叶染成的鲜红，天空则由夕阳染成一片血红。
    这片苍茫大地是如此美丽，她包容一切，而身处其中的小小的人们，却深深感受到，在这美丽世界中充斥着由人类自己带来的丑陋与恐怖。
    夕彦的墓前，已经有人献过花了，是他的守护之花——曼陀罗。洁白而棱角分明的花朵上，还挂着晶莹的水滴，点点白色在这一片红艳艳之中显得那么刺眼。薰走上前去，曼陀罗的茎干上，绑着一个小小的布条，上面书写着娟秀的古代文。
    “夕惠？”薰轻轻念出这个名字，“这个人是？”
    他默默收起纸条，然后把一大束白菊放在墓前，想要点几根香，因为不时吹来的清风，竟使他颤抖着连续几次都没有点燃。
    青烟伴随着特殊的香气在纷飞的红叶中冉冉升起，夕阳的最后一抹在纷飞的红叶中翩翩散去。
    薰背对着夕阳，坐在墓碑边，把头靠在墓碑上，望着远处的群山，望着渐渐黑下去的天际线，闭上双眼。“夜先生……水镜先生……”他抹了一把脸颊，把眼泪擦干净，“我封印了自己的记忆，想要重新生活，可是……我现在明白了，人生到处都是苦，逃避了过去的痛苦，还会有新的痛苦……我必须去面对，这也是我生而为人的责任。”
    “既然逃不开，那就迎上去吧！”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如同原本寂静的山林中突然传出的百灵婉转的啼鸣。
    薰睁开眼，是一袭白色长裙的凤蝶。
    不只是她，她的旁边，缀玥、苍炎、千城迈都在。
    “我认识的薰，不会因为这点事就踟蹰不前的。”缀玥勉强地笑着，“你经历了那么多，不都挺过来了吗？不要再消沉了。”
    “我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但是，是你让我们大家认识的，也让我借着这个机会改变了，我把你当朋友，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跟我说，我二话不说肯定帮忙！”千城迈将大剑向地面一戳，这是剑士的誓言。
    苍炎笑着走到薰面前，伸出一只手，“你还有要做的事吧？”
    薰注视着这几个刚认识“不久”的朋友，在他心里，“朋友”这个词，曾是那么遥不可及，有一个夕彦就已经让他谢天谢地了——可惜他已经离去——如今，面对“新”朋友的手，他真的是受宠若惊。
    他握住苍炎的手，站了起来，轻轻说了声:“是。”
    从落缘山回来，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因为年终考试结束，长达三个月的假期已经开始，学校里的学员也陆陆续续回家，本来热热闹闹的学校，如今已经显出冷清与寂寞。对于薰来说更是这样，因为他的“第一个”好友已经不在了，而且再也不存在了。
    推开寝室的门，一切再一次浮现在眼前，然而物是人非，四个人的寝室，如今只有自己一人。喜欢每说一句话就带一个“哦”的涡和最懂他的夕彦已经死去，辉川也已经精神失常，连随身物品都没来得及收拾就被家人接走。
    薰望着空荡荡的寝室，黯然了好一会儿。直听到窗子那里传来扑腾扑腾的声响才缓过神来。他走过去，拉开窗子，一只黑鸟飞了进来。
    “是墨鸾啊，有什么事吗？”薰抚了抚墨鸾油光发亮的羽毛，那鸟也通人性，在薰的身上蹭了蹭，扑了两下翅膀，一道黑色法阵显现出来，苍炎从中跳出。墨鸾发现了主人，乖巧地落在他肩膀。“怎么样，我的墨鸾也学会【逆向召唤】了。”他得意地看着薰。
    “嗯，很厉害。”薰耸耸肩，坐在一边。
    “唉，我说，回来的时候你就蔫了吧唧的，也该缓过来了吧。”苍炎一窜坐到窗台上，逗着墨鸾，“我说什么来的，逃避有用吗？”
    薰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嘛，死亡这种东西，我见得多了，谁都得死，早晚的事。”他靠在窗框上，眼睛盯着窗外，“早晚的事。”
    “那个——”
    “嗯？”苍炎把脸转过来，认真看着薰。
    “你说死亡你见的多了，你也经历过这样的事吧？”
    “呃——”他被问得一顿，“这个嘛……也不能算没有吧……你不是看过我的记忆了嘛……”
    “嗯……”
    两个人不再说话，薰呆呆地盯着对面的床铺，苍炎也把脸别过去继续看着窗外。
    “喂！你这傻鸟，干嘛呢！”苍炎打破了平静，他抓着墨鸾的翅膀，墨鸾尖叫了一声，“别什么都吃啊！”
    从墨鸾的嘴里，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物体落了下来。
    薰的瞳孔剧烈地闪动，身体不住地微微发抖。
    “薰，你怎么了？喂——”苍炎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把他从失神中叫了回来，“怎么了？”
    “那个——”薰指着地上的物体，“是小烛的——”
    “小烛？好像听过这名字，谁啊？”
    “我妹妹。”薰过去，把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是一个小铃铛。
    “啊？你妹妹不是很久以前就失踪了吗？而且，世界上那么多铃铛，你怎么就确定那个是她的？你不会因为最近的事神经过敏了吧？”
    “不会，小烛的铃铛是父亲用【朱雀之炎】炼制的，不会错的，就是她的……可是小烛在我离开家之前就被带走了，怎么会……墨鸾，这个你在哪找到的？”
    墨鸾拍拍翅膀，飞到房间一角，地面散落了一些墙皮，铃铛似乎是从墙缝中刨出来的。
    苍炎走过去，“墙的颜色不太一样，这里是后来刷上去的。”
    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觉得有些蹊跷。
    “咚咚——”门外响起敲门声。
    薰朝着苍炎点了点头。
    苍炎也点点头，一甩手和墨鸾一起消失了。
    “谁啊？”
    “院长让我告诉你一声，明天上午去他那里一趟。”
    “知道了，谢谢……”
    “不用客气，对了——”门外的人似乎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吗？”薰把那个铃铛贴身装在口袋里，语气有点生硬。
    “没什么事了，那个——那件事很遗憾，你们——应该很要好吧？不要太难过了。大家也都很担心你。”
    “……谢——谢谢。”
    “那我先走了啊，你别忘了明天去找院长啊！”
    外面不再有声音，薰把屋子里的魔法灯调亮起来，灯渐亮，他的心也渐渐暖起来。
    他收拾好屋子里再也不会有人使用的那些物品，珍藏了他们的修道笔记，扔掉了没用的东西，又把辉川的物品装好，准备改天给他送回去。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他满怀着悲伤、疑问、仇恨与坚定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