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牧行路

    
    暮伊卡令人意外的反应平静，没哭没闹，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这反倒让薰担心起来——他绝对已经意识到父母出事了，这种近乎无风吹拂的海平面般极致的平静下，恐怕隐藏着可怕的暗流。
    夜已深了，寒潭中倒映着冷月凄清的姿影。
    出于对安全的考虑，几个人决定晚上由千城迈、苍炎和薰三人轮流守夜。
    “喂喂喂，快起来，轮到你了。”苍炎拍了拍薰，打了个老大的呵欠。
    朦胧中薰听到声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伸了个懒腰，忍着身上的酸痛爬起来，走到屋外打水洗了把脸，总算清醒了一点。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了，天上的星星不断地眨着眼睛，尽管还没入秋，但更深露重，还是让薰觉得略有寒意。他在旁屋翻出了一张小毯子披在身上。借着微弱的星光走出山庄，到山崖边看位于山谷中的清潭。在星光下的山潭闪烁着似有若无的彩色光芒，在这无边的黑夜中尽显神秘与华贵。薰陶醉在这奇幻的景色之中，却发现不远处似乎隐约有个人影，瘦瘦小小的，因为比较暗，看得并不真切，他用力挤了挤眼睛，又好好看了看，确实有个人影在那儿，那人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似乎和薰一样，是在看景色。
    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及待走近，潭水荡漾之声便渐渐传入耳内，银铃一般窸窸窣窣，伴随着越来越清晰地闪耀起来的彩色光芒，愈发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原来是暮伊卡。
    暮伊卡坐在潭边凸起的一块大青石上，剪影在潭水磷光的催动下一如毛边纸般呈现出一种粗糙又浓重的黑色，薰的脚踩在鹅卵石上，发出柔和的摩擦声，暮伊卡一定是听到了声音，侧过头，淡紫色的眼睛发出微微闪光，“是薰哥啊——”只说这一句，他便继续去看潭水了。
    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自顾自爬上那块大青石，青石上长满了软软的米苔，开着米粒大小的闪烁着微弱黄光的花。石头攀起来潮乎乎的，一碰到那些米苔，淡淡的香味就挥发出来。
    他坐在暮伊卡旁边。
    两人就这样坐了很久，只听暮伊卡深吸一口气，“我爸妈……出事了……薰哥是知道的吧？”
    “嗯。”薰眼前缤纷的色彩如同沾了水的调色盘，渐渐糅合在一起。“他们是保护学院的英雄……”
    “英雄……哼……英雄又怎么样？”他把手里攥着的那块鹅卵石用力抛了出去，“沉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石头落入潭中发出了动听的响声，水纹荡漾开去，水中的磷光也跟着跳跃起来。他抬起脸，望着远方的星空。
    薰长叹一声，想着是不是应该找些安慰的话说给他听，可一时实在也想不出什么。
    “以前，只要爸妈在家，他们就会带我和哥哥到这里玩儿，一玩儿起来我和哥哥就不愿意回家，总是拖到很晚。”暮伊卡眨了眨眼，似乎在自言自语，他把目光收了回来，双手抱着脚踝，下巴拄在膝盖上，显得更瘦小了。“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都在……后来哥哥上学了，爸妈也更忙了；再后来，哥哥莫名其妙死了，爸妈更不常回来……我……”他的声音有些抖，便停了下来，抽噎了一下。“我总生气，怪他们不回来陪我……我还诅咒他们，就这样天天不回来还不如都死了呢……可是……可是我现在只想让他们活着，永远不会来也没关系，只要他们活着……”他说得有些激动了，但可以感受到他在努力克制自己——把脸埋在膝头，肩膀微微抽搐。
    薰也被他说得情难自已，想到自家身世以及长久以来伊塔米夫妇还有辛达先生对自己的照顾，不由得落泪。但他知道，现在他不能软弱，他必须强大起来，现在没有人可以指望，一切只能靠他们自己解决，从失去一切那一刻开始，他们便不再是小孩子了。
    薰把手放在暮伊卡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我是知道的。”暮伊卡抬起脸，薰注意到他眼角的晶莹。
    “什么？”
    “他们会……出事……我早就知道了……”他的语气平静了许多。薰还没有从震惊中挣脱出来，暮伊卡就接着说：“爸妈进行占卜的时候，我偷看了占卜结果，那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他用手指抠着脚边的米苔，香味久久不散。“我怕啊……每天都害怕，薰哥，你知道吗？我妈妈的占卜绝不会出错，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地生活，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等着这一天到来……”
    “这种事……我们都是无力的……”薰简直不能想象这个看似活泼的孩子内心竟然经历着如此熬煎——他才只有十三岁啊……
    “薰哥，”暮伊卡认真地盯着薰，淡紫色的瞳仁让他甚至有些不敢直视，“你说我是怎么了……为什么当我知道爸妈出事了之后最先不是觉得难过，而是想着……想着这一天果然还是到了……为什么我会这么想？我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薰想要回避这直逼过来的眼神，看来暮伊卡真的是迫切需要一个答案。面对这个迷茫的眼神，薰紧闭上眼睛，片刻后，他叹了口气，睁眼平静地与暮伊卡对视，“我不知道谁跟你说了什么，我只知道，如果你真的没有感情，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出神，不会这么难受，不会掉下眼泪，更不会跟我说这些话。”他把手放在暮伊卡的肩膀，用力握了握，“我懂那种想要去救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我的妹妹曾经就在我面前被带走，我却什么都做不了，至今依然是这样，暮伊卡，你并不是没有感情，咱们都一样……是太过在乎了……”
    暮伊卡的眼中，越来越多的泪水涌了出来。“我好想他们啊……哥哥也走了，现在爸妈也死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咱们现在是什么都做不了，但咱们还有未来，不可能永远这样。”
    看着哭泣的暮伊卡，薰只觉得一切仿佛镜花水月，虚幻又脆弱，他轻抚着暮伊卡的头发，“还有，小暮啊，以后不要再说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薰哥，还有大家呢，咱们大家一起，这些困难终归不是问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潭边，渐渐响起呜呜的哭泣声，暮伊卡将头埋在薰的肩头，哭得隐忍却又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