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轮孤月高悬,大如磨盘,亮若明珠。
村郊灯灭的早,这会早已同混沌夜色相融,月下泛着藏青银辉同天相接,恰似一副卷不到头的水墨画轴。偶或闻几声犬吠,声停时愈发衬得静默无声。
纵身窜进屋子轻巧落地,屏着气在黑暗里头凝神细听。
“皓月皎皎,夜行还需仔细看路,免走错了屋子。”
屋里间传来一声轻哧,其声幽幽,又似裹挟着几丝戏谑轻嘲。
昏暗中,床上能隐约见一人悠然坐起,手肘搁在蜷起的腿上,手斜斜支着脑袋。
做贼如斯,甫一进了屋子便教主人察觉了去,真真是挫败不已,少不得要尴尬羞愧一番,心中又还需紧张惧怕一回。
然则展颜何许人也?
“嘿嘿,没错没错,是这间。”展颜讪讪笑两声。
“呵,”昏暗中那人又似笑非笑轻嘁一声:“你胆子倒是大得很。”
展颜颇为骄傲得意道:“那是!”又想起自个来此目的,清清嗓子正色道:“还恳请你能慷慨解囊,借药一用。”
“我白日里不是说过么,怎么,背了他一回,便当我是个大善人了。”柳夜似对展颜这般举措很是不耐烦,说话语气间夹着嘲讽轻蔑,夜里愈教人听得身上凉凉。
“不是......”
“哼,姑娘不必多言,趁着我尚不想动手速速回去罢。”
“你这厮。”展颜有些气结,无意识便道:“若是我硬抢呢?”
“硬抢?哈哈哈!”那人似听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笑起来,其笑讥讽赫然,如同笑呆傻痴儿一般:“稀奇,稀奇,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想从柳叶居士手里头抢东西的。”
纵是心中晓得有次一想甚不理智,展颜仍叫这话中赤裸裸的轻视激得心头有些要挣个高下的怒意。她几时教人这样小瞧了去?
只是尚不及多想,窗外一阵窸窸窣窣之声,紧接着一人影同展颜方才一样翻窗而入,低低在展颜耳畔说一字“走!”,一把拽了展颜复又纵身打窗户跃出去。
展颜听出这是肃宁王管家魏平的声音,想不到这个整日躲着偷笑甚不正经的痞子管家,轻功竟如此之好,连他跟在自己身后一路,自己尚未察觉。展颜可不信他是信步赏月碰巧路过这里,必是早早便有准备,一路跟随而来。
果然,回了乡长屋下塌处,肃宁王还未歇着,犹自半倚在床头握着一卷卷宗看着,屋内灯点的通亮,展颜能清楚瞧见他面上憔悴同疲倦。
“你胆子倒是大得很。”
展颜心中一惊,这人同那柳叶居士说的话怎一个样儿。
却见身旁魏平“咕咚”一声跪在地上,低头沉声道:“属下知罪。”
哦,原来非是同我说话,便非是怪责我之意了。就是嘛,我夜里强撑着不睡觉跑去给你偷良药,辛辛苦苦飞檐走壁地做贼,若是还怪罪于我,真真是天理不容呐。只是这个魏平又是个什么罪?
肃宁王冷笑一声,许是费了好些精力,这声笑听起来不甚有精神的样子,显不出平日的威严之意来:“我嘱你看好展小姐,务必莫教她夜里出门,你倒好,险些教她置身险境。”
原来如此!
展颜明了,这厮早便晓得我白日问了柳叶居士下榻何处,便是为了夜里去窃药的。只是那柳夜未曾道明,他如何晓得我能寻着?必是我晚膳前出去打听那会子教他晓得了。
“那柳夜居士所居与虎穴何异?尔习武之人竟眼瞧着一女子奔走深入,岂不贻笑大方!”
“属下有罪,请王爷责罚。”
听这厮口吻愈重,展颜方知肃宁王似是气的不轻,心中暗叹:这又是哪一出?不过是魏平瞧着展颜有前去柳夜处盗药之意,因着肃宁王这会子委实需那药,便索性放了展颜且跟着一道儿去了,显见是来做帮手的呐,保不准能得手呢?
且甫一察觉展颜同那人有动手之意,便速速现身携了展颜回来了,丝毫不教展颜有打斗落伤的可能,连那药也不去惦记了,其为而至此,还有什么好指责的?
说起来,展颜还要好生谢他一回呢。
“如何责罚呐?打你几十棍子?明儿巡查清点你还要不要去了?伐木葺屋你还要不要干了,这里又短缺粮药的,不但用不得你,还得寻个丫头来照料你,平白的少了两个可使唤的人,不是给自个儿添麻烦么。”
魏平听此一言,抬起头来两眼泪汪汪,可不,王爷您听见没,展小姐说的字字在理啊!
肃宁王轻瞥他一眼,又嗖的把脑袋低回去,仍是冷声道:“怎么,出了京都,眼里便没我这个王爷了么。”
魏平忙一个头磕在地上,郑重道:“属下不敢。”
展颜胸口里教他这沉重的语调压得有些堵,不由道:“哪里这样严重了。”
魏平又道:“请王爷息怒,属下这便自领责罚。王爷放心,必不会误了明日公务。”
带伤做苦力,岂不太不人道?展颜想着便想开口说情。
“罢了。”
闻言心中一松,听肃宁王道:“责罚先缓缓,下不为例,可记着了?”其声虽小,不怒自威,压迫沉沉,不容置喙,魏平点头道:“是!”
“下去吧。”
肃宁王说这话时身子松倦了些,看来是真有些无力了,魏平起身道:“王爷今日如何安歇?”
展颜亦才想到,平日里床是她睡的,肃宁王都是在地上铺了木板子床褥睡,虽是魏平等人对此颇有意见,奈何肃宁王执意如此,一众人等也只得摇头叹息。可今日肃宁王伤了腿,便径直在卧榻上躺了——别处皆排的满满的,除此亦无他处可躺,未曾想夜里如何安置。
虽则床榻暖和柔软,只是展颜向来慷慨,想想便道:“今夜我便睡地上罢。”
果见魏平点头连连,面上颇为满意,殷勤道:“展小姐真真心善。”
“不必,你睡榻上,我仍睡地上。”
“那怎么行!”
“那怎么行!”
展颜同魏平异口同声拒绝,展颜干笑两声:“嘿嘿嘿,咱们还挺有默契。”
肃宁王闻言转过头来:“有何不可?”
“那郎中说了你不得受凉。”
“大夫叮嘱王爷不得受凉。”
啧啧啧,真真默契无双呐,展颜想着笑瞧着魏平,却见魏平似是诚惶诚恐,紧张至极的模样,比方才要去领罚时犹自惊吓那么几分。
“倒是默契的很呐。”肃宁王嘴角微翘,笑的惨兮兮的像一只狼。
“属下不敢!”魏平便又一头栽进脖子里,斩钉截铁道。
“晚了。”肃宁王轻描淡写道:“今晚值夜的云良害了疟疾,你便顶替了他罢。”
魏平大惊失色,痛哭流涕道:“王爷,属下已经连值了两夜了啊!”
肃宁王又一记轻瞥,魏平倏地闭嘴,面色严肃道:“是,王爷吩咐,属下必定办好。属下告退。”
这巨大差距惊的展颜便要以为魏平因着这甚为悲惨不公的待遇恼了,却闻魏平转身退下时嘴中分明琐碎念叨:“甚么责罚暂且缓缓,分明是想着方儿来罚我,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不由关怀一声:“魏管家可是有何想法?”
魏平又大惊失色一回,忙正色道:“没有没有,有功当赏有罪当罚,属下但觉王爷此举英明睿智。”语毕恭恭敬敬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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