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蜷缩在角落,闻得罗远至进屋,忙拾掇起身,一番失措的动作掩饰着尴尬,问道:“呃,回来啦,东西呢?”说着,伸手去揉鼻子。 /p
月光很柔,却很敞亮,罗远至看见三叔正在揉去鼻血,先前被百户吓得不轻,这会儿又见三叔这边出了诡谲状况,一时有些懵圈,再看三叔,只见他右边的脸颊隆起老高,像是被人一拳揍肿了,问道:“三叔,你怎么了?” /p
三叔这人很奇怪,村里人都说他说话总喜欢说一半,要不就是用细微末节的话题来搪塞人,一个不愿意向邻里推心置腹的人,在朴实直率的村风中,终究会惹来不待见,不过都知道小远至双亲去的早,都是在罗老三的拉扯下才把这小龟娃供到了六岁。 /p
不过在小远至的印象中,在自己约摸两三岁的时候,曾有一位同村的模糊阿姨经常出入自家陋室,每次三叔不在家的时候,都是这位模糊阿姨照顾自己,她会把鱼刺一根一根细心的挑出来,然后把鱼肉放进嘴里嚼碎,再喂给自己吃,也会唱一些歌谣来哄自己不哭不闹。/p
那段记忆虽说模糊不清,但是,罗远至知道有这么一个女人,可是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女人不见了,自那以后,在邻里乡亲议论三叔的时候就多了一个形容词,不知好歹。/p
三叔揉着腮帮,收拾起地上的锅碗,招呼罗远至过去:“是不是在外边惹祸啦?怎么有人往屋里丢石头?砸得满屋子,你看看,你看看。”说着,将土碗碎片拿起又放下。/p
罗远至一愣,正思索着,被三叔喊住:“蜡棒子呢?”/p
罗远至呃了一声,摊开小手,露出那张皱褶的纸条:“蜡棒子自己变成纸条了。”/p
三叔的眉头一跳,抓过小远至手里的纸条,在眼前一番端详之后,表情变得凝重,如果不是晚上,小远至一定能看见有一抹惊恐从三叔脸上一闪而逝,看完纸条后,三叔将其死死攥在手心,身体如蜂虿作于怀袖的颤抖着,深呼吸,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那楼。。。是真楼么。。。”/p
房间里,叔侄俩陷入了沉默,小远至想问问三叔疼不疼,要不要取些草药来敷个疤,却见着三叔正在严肃的深思,于是作罢,而就在此时,一声宛如炸响的惨叫从海边发出,盘旋在整个方寸村的上空,久久不散!/p
小远至曾听过村里渔人被水母蜇中那痛入骨髓的惨叫,那都已经是让人恐惧的惨叫了,但是这声来自海边沙滩上的惨叫,比前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是小远至,就连三叔也被吓得一个趔趄,那哪里是人的叫声,简直是鬼叫啊! /p
三叔从心灵动荡中镇定回神,三两步赶到东窗前往沙滩上打量,邻家几座高角楼的窗前都站着当家的男人,目光不约而同的在沙滩上来回扫视,经过这么一声惨叫,村里一下子多出许多孩童的哭闹声,海风呼啸,浪声贯耳,宁静的方寸村,变成了罗远至再也不认识的方寸村,一个被恐怖之云笼罩的方寸村。/p
三叔打瞧片刻不得要领,走进里屋取来火折子,从墙上取下端头裹好油布的木柴,迅速打起火把就要往外边走,一边疾走一边向惊魂未定的小远至说道:“跟着我一块儿,你一个人不安全!” /p
小远至一脸无辜,回过神来,可怜巴巴的看着三叔:“三叔,我。。。我尿裤子了。。。”/p
三叔骂道:“出息!”说着,拉住罗远至的小胳膊,疾走出屋。/p
海边的雨说下就下,叔侄俩刚来到院坝,天上就下起了雨,初春是乍暖还寒,雨不大,但刺骨,三叔立马折回屋里取了蓑衣,套在小远至的身上,就往海边赶。/p
一时间,村里的往来道路上多了许多举着火把的人,乡亲们二三十人,举着火把跟撵在罗家叔侄身后,不多时便来到了黄金滩前,沙滩上,来自尔都的兵勇们早到了,都围在海浪扑脚的浅滩上,他们背对着所有村民,或站或蹲,好像正围着一个东西在七嘴八舌。/p
罗远至在被三叔牵着手往海滩赶的时候,一番左顾右盼,看见夫子也混在乡亲的人群中,奇怪的是,除了自己一个小孩以外,闻端倪而来的全是村里的大人。/p
村民二三十人走到那群尔都兵勇的身后,先前那位络腮胡的百户从包围中走出,看了看所有村民,摇了摇头:“死了。”说着,咳嗽一声示意兵勇们腾出空间,当兵的二三十人左右散开,视野一下就开阔了。/p
浅滩上,躺着一个女人,她一丝不挂,一动不动,任冰冷的海浪冲刷着她的身体。/p
村民们继续朝前靠拢,想仔细观察,突然一个悍妇断然暴喝一声,吓的包括当兵的所有人都是一颤,都将目光朝生源投去,这悍妇是村长的老婆,管些村里女人的三从四德,谁不检点她都得说上一说,也是方寸村‘大婶聊天汇’的缔造者,出了名的嗓门大。/p
“你们这些死鬼!人家姑娘啥也没穿!你们这不是破了风气吗!”悍妇李氏暴喝道。/p
一下子所有人都七嘴八舌的说起什么,百户用烟枪磕了磕肩头甲胄,四下安静,他说道:“人活着才有廉耻,死了,就不再是人,是尸体。”说着,转脸向夫子,口吻客气了许多:“先生,请。”说罢,作请姿。/p
夫子走向那具女尸,蹲在其跟前观摩了片刻,忽然,他扭过头来,目光聚焦之人,竟然是三叔。/p
然而在夫子将目光落在三叔身上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也不约而同的落在了三叔的身上,罗远至被挡在三叔身后,被遮住了前方大部分的视野,只能看见夫子的背影,和夫子那双在阴雨中凄凉的眼神,那眼神,是责怪,是同情,是说不尽的哀怨。/p
三叔,他先是低了低头,然后把罗远至交给一旁村民,快步走向那具女尸,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皮肤很白,身材很丰满,一头茂密乌黑的长发在浪花间游弋,宛若随洋流翩翩起舞的珊瑚客,可是,就在那张漂亮的脸蛋上,那双本可以有一双美丽眸子的眼眶中,却是什么都没有。/p
她的眼珠,被挖走了。/p
三叔突然跪了下来,跪在尸体前,没有一滴泪水,全是沉默。/p
而罗远至却哭了,哭得稀里哗啦,这个美丽的女人,这个已经变为一具冰冷尸体的女人,她的温柔,曾在小远至幼年模糊的记忆中绽放如昙花,那细心挑选出的鱼刺,那温如暖玉的鱼肉,还有那些哄着孩儿入睡的安眠歌谣,全来自这个女人。/p
小远至突然想起,漂亮阿姨的那双眼睛,明澈如湛蓝珊瑚海,内里珠光恰似点缀了天边繁星,可是,那双眼睛已经不在了,漂亮阿姨,也不在了,只有三叔的沉默,夫子的叹息,还有那具冰凉的尸体,飘飘荡荡。/p
小远至突然很恨三叔,恨他没能保护好值得保护的人,虽然小远至对漂亮阿姨的世界一无所知。/p
海风吹起夫子鬓间的白发,他一叹再叹,最后站起身来,对百户说道:“海妖捉走了妮儿的魂魄,剜去了她的眼珠,让人收敛一下吧,后事就不劳军爷操心了。”说着,转过身去,朝村子方向迈去,罗远至看着夫子,他好像一瞬之间苍老了十岁,脸色白得吓人,想必是受了极大的打击,却不知漂亮阿姨和夫子是什么关系。/p
就这样,夫子一个人朝村子方向走去,一个村民要回去拿草席来收敛尸身,就快步的追上了夫子,与此同时,百户快步赶上,来到夫子身侧,一把托住夫子的手腕,做搀扶状:“先生,大庭广众之下,用邪祟妖孽之说一笔带过,一石激起千层浪,万一村民恐慌,这是否欠妥?”/p
夫子神色倥偬:“军爷以为乔某欲盖弥彰?”/p
百户的表情立马从客气变为正经,这一变化中,有惊恐一闪而过,说道:“学生不敢,只是先生提起海妖,还请先生赐教,该如何捉得此物,好还妮儿一个公道,还方寸一个太平。”/p
夫子冷笑一声,撒开百户搀扶的手,负手而行:“若什么事都由官家管了,百姓还要情字作甚?有些事,有些人会去做,你我,都做不得。”/p
百户热脸贴了冷屁股,尴尬的站在原处,不再追随夫子前行,只有那位要去村里找草席的汉子陪着夫子一道往前,时不时回过头来,向这位没有丁点面子的百户赔笑。/p
这夜,月如钩镰星稀松,海如沸水浪滔天,三叔跪在妮儿的尸身前,火把蹿动,人头攒动,他们都在为海妖的存在窃窃私语,然而没有人留意到,那个口碑向来不佳的男人暗自攥紧了双拳,火把噼啪作响,拳头,劈啪作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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