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蜃楼

13.我本江淮一布衣 家国于我何加焉

    
    胖子瞧见苗头不对,立马就意识到匣子里那颗头颅和百户的关系,心说不妙啊,这颗血淋淋的头颅给他的信号只有一个,头颅的主人在前往尔都搬救兵的路上被截杀了,剪径之人十有八九是倭人,眼下情况紧迫,由不得人担待,百户看人的眼光确实没错,董胖子这人的确不是省油的灯。
    军帐中,胖子冷静的看着因痛失亲人从而萎靡不振的百户,口吻近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军爷!当务之急是组织这二十来个士兵,一同杀将出去,再犹豫,我等必被一刀两断!”
    混迹军旅的人,其内心承受确实是历经过千锤百炼的,先有八儿关顽拒强敌,后有黄金滩血战倭人,兄弟们的死亡乃至是血肉横飞都是历历在目,军中有铁律,凡因情绪耽误战机者,杀无赦,百户呆滞的目光中立马焕发出炯光,站起身来,拔出腰间佩剑,看了胖子一眼:“走!”
    胖子追随百户跑出军帐,子夜的海边竟然升起了薄雾,雾团虽说稀薄,却在海浪加剧拍岸的过程中急剧浓郁,百户刚掀起军帐帘子,张口断喝:“所有人!戎装迎敌!”
    这群兵油子见了几具尸体都能被吓得战战兢兢,此时倭人登岸,这些人肯定是磨皮擦痒,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逃命,胖子如是想,却是先入为主了。
    随着百户仗剑往黄金滩走去的过程中,兵勇们一个接一个的从帐篷里冲出,一边跑一边往身上套甲胄,一副磨刀霍霍的模样,不过兵痞就是兵痞,提剑握刀的姿势吊儿郎当,一边跳着脚跟随着百户,一边嚷嚷着给自己壮胆:“哪儿呢!?倭奴小儿在哪儿呢!?”
    很快,营地里所有的兵勇都聚集到了百户和胖子身后,一个二个没消停的嚷嚷着。
    胖子心骂该死,压低了声音冲身后人喊道:“我说诸位,你们可别嗷嗷了,这大雾天气我们看不见敌人,敌人也看不见我们,你们这么一嚷嚷,就把咱们的位置暴露了!”
    士兵们都不服胖子,几个时辰前,这人狼狈的被大家伙像杀猪一样抬回营帐的记忆还历历在目,都觉得这家伙不知道给大人灌了啥迷魂汤,又是松绑又是走前列,不过看见百户没有反对的意思,纷纷噤声下来,与此同时,百户开口了:“小六儿,倭船在什么位置靠岸的?”
    先前军帐外巡夜的年轻士兵立马回答:“眼下西北偏西三十余丈,看打扮,应该是倭人斥候。”
    “可有从船上卸下辎重?”百户继续问。
    小六儿麻溜儿回答:“抛锚下船后,就一直停在船头下,已经过去半柱香的时间了。”
    百户抬起手,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压低身姿的手势,众兵勇纷纷委身蹲下,百户根据自己对黄金滩的记忆,眼光四扫在迷雾笼罩的滩头,对胖子低声说道:“这群羔子的手绘地图比我们的还要精确,上次进犯的时候我们就吃了大亏,一群当地人竟然还没他们这帮外地人了解当地地形,胖子,你身手如何?”
    胖子被问得一愣,赧然道:“我不会武功啊。”
    百户显然不信:“都这个时候了,不是让你开玩笑!”
    胖子招牌式的诶了一声,正要解释,被百户摆手打断:“行了,不会武功的话就躲后边,一会儿听我安排,你要不听指挥被杀了,别怨老子没提点你。”说着,伸手取下那根插在后腰带上的烟枪,另一手给身后的兵勇打手势,指了指东边,又指了指西边。
    士兵们会意,纷纷点头,小六儿凑到百户近前,接过百户手里的烟枪,低声点了三个兄弟的名,四个人朝着方寸村与黄金滩之间的灌木丛委身跑去。
    同时,百户第二个手势打出,他两根手指倒竖着前后摇摆,拟人走路的模样,然后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士兵们又会意,纷纷脱下自己的军靴,赤脚贴地。
    胖子瞧见这一幕,一愣,心说真的想不到啊,这群兵油子居然给许视沧训练到了这样的地步,是真正的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啊。
    紧接着,百户抬起自己的胳膊,展示给胖子看,以非常低的声音说道:“倭刀锋利但刃口薄,不会跟我们的兵器硬碰,专挑咱们身上较软的地方砍,你把自己的身上较软的部位保护好,记住,一旦被倭刀砍,用骨头去硬碰,别用肉去碰。”
    胖子骂娘:“他娘的我身上这身肥膘,哪有显骨给倭刀砍?”
    百户给他气得够呛:“滚滚滚,别说话。”说着,又觉得该提醒他的不能遗漏,于是补充:“记住,倭刀较长,一旦近身,就能大幅度减少倭刀的杀伤力,遇到敌人什么也别管,直接跟他贴身近战,用这个。”说着,抛给胖子一把匕首。
    胖子这人不靠谱,又准备开口说话,突然,百户一抬手,所有人噤声,纷纷顺着百户的眼光朝灌木丛方向望去,就见那边,火折子的光芒在迷雾中格外抢眼,点燃旱烟之后,一个模糊的人影吹灭了火折子,开始放声说话:“我说,咱们百户真不靠谱,这大晚上的不让咱们好好睡觉,可难为了咱们这几兄弟。”
    “唉,睡不了床,就靠着树睡一会儿吧。”另一个声音响起,在空灵的沙滩上显得清晰洞耳:“唉,我扛不住了,睡一会儿。”
    小六儿的声音响起:“贼百户,难为了咱们,哎,兄弟,你可不能睡啊,来抽口烟。”
    胖子听着他们的戏谑之言,看向百户:“军爷,你欠了你兄弟不少钱吧?”
    百户的脸色就像酸茄子,也不理胖子,目光死死的注视着前方,突然,浓雾里出现了一个东西移动时搅出的漩涡,百户立马抬起手来,先作手刀姿势抹过自己的脖子,然后捏手成拳,又五指并张,最后,两指合并指了指前方。
    身后所有的兄弟都看到了手势,与此同时,百户猫着腰朝前摸去,一众人纷纷起身,跟随着百户往前踏行,赤脚踩踏在砂砾间根本发不出声音,这支队伍就如同潜行在杂草间的猛虎,一步又一步的逼近自己的猎物。
    胖子跟在百户身侧,愈发逼近敌人,头上热汗就愈是抑制不住,注意力绷紧到极限以后出现了短暂的头晕,只得捏紧匕首强行让分散的注意力重新集中。走了一会儿,胖子就感觉自己身后的人开始分散,逐渐形成一张网,下一秒就要出现在敌人的身后。
    这群倭人非常谨慎,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行踪,连火把都没有打,不过这样也有利于官兵的伏杀。
    胖子正想着,突然就感觉身前有几个人影在晃动,而百户已经以很快的速度冲上前去,一个跳窜就到了一个黑影的身后,大开大合的动作以后,那黑影直接被一刀封喉,颓然倒地。
    黑影中爆发起一个人的喊声:“地可耐一路!!(有敌人)”
    灌木丛那边突然响起小六儿的声音:“兄弟们,给我杀!”
    伏击成功,许多士兵都已经得手,一时间沙滩上有十多个倭人捂着脖子倒地挣扎,胖子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操起匕首就要去捅身前一个黑影,却不料刚一抬起手,手中的匕首就被一股刚劲震脱离手,刚想大叫,与此同时就听官兵中有人惊叫道:“不好!有浪人!”
    月光,刀锋,几束寒芒在迷雾中一闪而过,一时之间惨叫声此起彼伏,混乱中就听许视沧歇斯底里的大喊:“撤!!”
    胖子一个转身就要开溜,眼睛无意瞟到一束寒芒,几乎就在瞬间,胖子就感觉自己的肚皮一凉,伸手一摸,沾手全是滚烫的鲜血,胖子大骂,扭头就跑,一边捂住肚皮,一路撒腿狂奔,在奔跑的过程中,肚皮上的一线伤口才慢慢崩裂,手臂长的伤口,胖子感觉自己的肠子都要滑出来了,身后全是士兵们中刀的惨叫,战局一触即发,并且是瞬间就由优势转为劣势,甚至是,败势。
    先前许视沧的部署还历历在目,可谓非常精细,即便是偷袭成功也都必败无疑吗?那如果是正面对抗,又会如何?
    倭人为什么会这么强?为什么会这么强!?胖子心里揣着无数个疑问,却只能作丧家之犬一般,跌爬狂奔,身后官兵的惨叫仍在持续。
    胖子就想这样狼狈的跑下去,活下去,在空前恐惧的支配下,他什么都忘记了,只顾着逃跑,只顾着保命,那一刻,他真的开始怀疑起昭剑仙的真实,这么强的倭人,这世上还有比他们更厉害的人吗?他也开始明白许视沧为什么会不信神仙妖魔,因为在寒光四溢的刀锋下,在垂死挣扎的生命前,信仰,都是空谈。
    胖子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胡思乱想会维系多久,他害怕,害怕自己脑袋丢掉以后就再也不能想,他开始回忆,回忆那些曾经的美好时光,直到背后挨了一刀,现实的冰凉才将他从幻想中拉出来。
    胖子被一刀砍翻在地,一手捂背,一手捂着肚皮,双腿在沙滩上磨蹭,他不断的后退,身前那道影子愈发靠近,月光下,修长倭刀闪放着耀眼的光芒,胖子在那一刻甚至出现了幻听,他听到了铁链的声音,那是来发勾牒的阴司吗?
    那个倭人高高举起了倭刀,眼看就要砍杀胖子,与此同时,就见迷雾里卷起一个漩涡,许视沧手持宝剑杀了过来,一剑横起,作势要拦住砍向胖子的倭刀,随即就听脆响一声,许视沧虎口被震得麻痹,宝剑直接被倭刀砍成两截,许视沧甚至吃不住这一刀的力道,剑柄脱手而出,断剑插在了胖子裤裆前一寸处,摇摇晃晃,倾倒后炸起几粒尘沙。
    当胖子看到许视沧的模样时,心就像被铁锤击中一般,百户大人的整条左臂都不见了,头盔也不见了,一头银灰交织的杂发被鲜血沾在脸颊两边,盔甲上全是血。
    许视沧见胖子还在发呆,骂道:“跑!快跑!!我来挡住他!”
    “一几落勒日里!(一群鼠辈)”那倭人叫骂着,一刀朝胖子捅去,许视沧横倒在胖子身前,用身体挡住倭刀,肩胛直接被倭刀刺穿,他单手握住倭刀的刀刃,冲胖子大喊:“他娘的还不滚!你现在是百姓!快滚!”
    胖子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这背后肚皮上的两刀砍得他火冒三丈,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竟朝着那倭人破口大骂:“腌臜直娘的牲口!”他抢身往前一步,抡起拳头就要往那倭人的脸上砸。
    倭人从许视沧肩胛里拔出倭刀,斩断了许视沧三根手指,一个收刀蓄力之后,一刀,捅向胖子的心脏。
    胖子的拳头还在半空,惯性之下根本无暇躲避,许视沧破口大骂,骂声还在喉咙里打转,那一刀就要刺入胖子的左胸,眼看胖子就要毙命,电光火石之间,两根手指从一侧弹来。
    指尖颠簸在薄刃倭刀的刀锋上,只听叮一声,那柄倭刀在许视沧和董胖子的注视下竟然断成了两截,须臾之间,就听一个声线并没发育完全的男声喝道:“风,起!”
    平地一声雷,潮起潮落,海风顿起,几乎是瞬间就将黄金滩上的迷雾吹散,月色下的黄金滩,胖子和许视沧的身前,那个倭人的身后,十几二十个倭人正用倭刀对地上锤死挣扎的官兵进行补刀,鲜血染红了沙滩,而在胖子和许视沧身边,一个身着灰白色褂袍的少年端端站立,在他右手的两指之间,夹着一柄折断的薄刃刀。
    倭人看着手里的刀柄,又抬头看向那个少年,冲角盔甲里的面容模糊不清,声音却悠悠传来:“啊拉达瓦,得勒得死嘎?(你是谁)”
    少年懒散的看着倭人,也不在乎更多的倭人正朝自己这边聚过来,在那张懒散凉薄的脸上,只有对臭虫的厌恶,微微皱眉,少年说道:“我是你陶艺外公。”话音一落,他抬起右手,一掌,牢牢的轰中那倭人的胸口。
    我本江淮一布衣,家国与我何加焉?
    血染的黄金滩上,官兵除了许视沧以外皆受倭刀屠戮,风儿在这里穿梭,入睡的方寸村并未因这些许的血腥而惊醒,此刻,场上只有一群目瞪口呆的倭人,一个魂不附体的胖子,一个九死一生的百户,以及陶艺身前那道延伸百丈直通大头宝礁的深壑,以及一具被一掌拍入潮头,沉海作饵的倭人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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