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麦笑得诚恳真切,眼角堆起皱纹:“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林秀也在笑,声音带着点苦涩:“看见何光远的尸体时,我就知道了。”
“是尸体露出了破绽吗?”老麦不动声色地问。
“前辈跟我说的是,何光远在隧道里偷袭您,您开枪还击将他击毙。但何光远是面朝石门趴着牺牲的,这情形一目了然,您才是那个卑鄙的偷袭者。”
“也许光远中枪之后,想逃进这石门里面,才以这种姿势死去。”老麦不介意林秀的嘲讽,平静地反驳。
“刚才我检视过尸身,何光远身穿游泳衣,衣服表面有大量水珠,显是从江边游泳过来的。但从他身上搜出的防水袋,袋子表面的水渍并不均匀。如果袋子在江水里浸泡过一段时间,水渍会呈均匀分布。这个防水袋,只能是有人在他死后才塞进去。”
“不愧是沈老儿的高徒,这点小伎俩自然瞒不了你。”
“更早的时候,您说自己是驾船来的,何光远是游泳来的,我已经开始怀疑您了。”
“哦?”
“凶手带着的那个遥控,能引爆多处地下潜流,整个武汉都会被洪水淹没。其中一处潜流就在这里的江流底下,引爆之时,江水顷刻间怒涨咆哮,咱们身在这桥洞隧道里避无可避,全都要葬身洪流。可是有一点,凶手他自己要怎么逃生呢?”
林秀语气沉重地接下去:“您是驾驶汽船前来的这一事实,让我不得不接受这个可怕结论。无案不破的白发神探,就是溺水魔本人。”
走到近处的徐娴,听得又惊又怕,老麦却拍起手来。
“相当精彩!你假装不知,故意和我周旋到现在,是要试探我是否还有引爆器吗?”老麦手腕一翻,从怀里拿出了另一具遥控,和刚才被林秀拆掉的一样。
“我做事从来不作孤注一掷,总会留有后路。”老麦食指贴在遥控上,轻触那个红色圆形按钮。“老弟,你要不要试试,在我按下按钮之前,把引爆器从我手上抢过去?”
林秀神情黯然地说:“这回是我输了,栽倒在白发神探手上,没什么可抱怨的。”
林秀心中明白,论身手老麦是顶尖的,何光远都惨死在他手上。自己只是个文弱侦探,就算加上徐娴,也毫无动粗的余地。
他捧起徐娴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满足地叹了口气。“我运气不错,临死前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我还能再要求什么?”
徐娴的一双秀目瞪向老麦,充满疑惑:“伯父,为什么?为什么您要这么做?”
“能够来到这里,你们的确够资格知道真相。不过现在还早了一点,”老麦沉声说道:“再过一会儿,我自然会将一切告知。”他目光烁烁地盯着石门背后,脸上有不同寻常的紧张和期待。
徐娴正在纳闷,老麦的话到底什么意思。石门机栝连串异响,之后石门缓缓转动起来。林秀反应很快,忙招呼徐娴上前,两人帮忙用力扳住石门边缘,石门才开到一半,王灿奄奄一息地抱着孩子,一起摔了出来。
老麦目睹这一幕,激动得浑身直颤,涕泗交流。他喃喃自语道:“大孟啊大孟,咱们找到了!那位伟大仁慈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徐娴蹲在小熙旁边,准备实施心肺按压和人工呼吸。林秀则低头察看王灿的情形。
王灿嘴里血泡不断涌出,鼻子和眼睛里都是血。中毒过久,他的眼睛完全瞎了,不知外面的人是谁,他一味低声哀求:“快救我的孩子,他还活着!”
徐娴刚把手放在小熙胸膛上,心里就冷了半截。孩子浑身冰凉僵硬,她先后摸上他的鼻间和颈动脉,气息跳动全无,死了有几个小时。王灿中毒之后出现了幻觉,又是一心要救出儿子,才会以为小熙还活着。
到了这种时候,她怎么忍心告诉他,这个残酷的真相?
她眼里涌出大朵的泪花,膝行几步到王灿身前,握住他的双手哽咽答道:“孩子还活着,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送你们去医院。”
弥留之际,王灿听出了徐娴的声音,他气息微弱地说:“请你把孩子……交给他妈妈,说……我不能再……照顾他了。对不起……我还是……辜负了你……”
他的眼睛流淌着血泪,里面有种穿透性的,震撼人心的力量,使人不忍直视。徐娴泪眼模糊地,还没来得及答应,王灿的意识开始离体而去。在这之后,世上所有的一切痛苦,都将不复存在。呵,太好了,我的孩子没事了。王灿微微弯了嘴角,满意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徐娴出离了愤怒,起身冲着老麦大吼大叫:“混蛋!现在你满意了吗?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老麦神情悲痛地抬头望天,半晌才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是时候说出真相了。”
半明半暗的隧道内,地上静静躺着两大一小共三具尸体。老麦低沉的嗓音在隧道回响,夹杂在奔涌的江流声中,尽显沧桑。
“我原名叫田小孟,小时候我有个哥哥叫大孟,我和大孟的感情很好,整天作伴一块玩儿。我家境很贫穷,缺衣少食,我的父亲粗暴不仁,我兄弟俩常常挨打,母亲生性柔弱帮不上忙。
有一次大雨过后,我和大孟在废弃工地上捉迷藏,他不幸陷在一个下水道口,被钢筋卡住无法脱身,污水从管道里哗哗地涌出,很快浸到了他胸膛。我拉不动他,害怕极了,跑回家找父亲求救。
那个人要参加龙舟比赛,硬着心肠拒绝了,他说,家里少一个人,还能省下一份口粮。当我再跑回工地,大孟已经不行了。污水漫过他的鼻子,他咕噜地冒着水泡,眼神是那么悲惨,我一直到现在都忘不了。
在后来的人生中,我屡屡回顾,为什么童年会遇见那样坏的父亲?我兄弟俩是否运气太差,投胎投错了人家?”
林秀和徐娴相顾骇然,对老麦生出几分同情。
“后来我父亲喝酒掉进茅坑死了。母亲带着我嫁给一个船厂老板。我的继父却不是好人,他嫉妒我和母亲的关系,害怕我分去他家的财产,于是屡次设计害我。
他先是在食物下毒,再推我跌落江中,然后干脆雇凶徒对我下黑手。我被迫离家出走,在外面流浪了几年,无处安身,后来被一个退休的警员收养,他老人家对我很好,悉心传授我一身本领。
我十八岁进入警界,仗着自己的天分和不懈努力,屡破罪案。十多年后,我从普通警员干到公安局长,职位声望越高,破的案子越多,我对人性就越发失望。
大小案子中,凶徒如果被当场击毙,他们自然不知悔改。那些杀人坐牢的歹徒,不过是一时屈服于刑法,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邪念和恶念,根本无法驱除。
我亲眼所见,人们的恶念像地下的枝蔓,在暗处疯狂生长着,杀人者心中有各种肮脏的念头,即便是普通人,心里也有邪念,遇到适合的环境和条件,就会爆发出来。
如此,我小时候遭遇的不幸,并不能归于运气不好,是一种注定和必然。这个世界根本就是恶的,我拼了命去打击犯罪,仍会徒劳无功。虽然这么想着,我对罪犯做不到视若无睹,反而施加的打击手段越加严厉。
我在意义和虚无之间挣扎,陷入反复的心理煎熬,后来我干脆辞职不干了。这些年我混了个白发神探的虚名,旁人都以为我年纪很大,其实我今年才四十二岁而已,有谁懂我早生白发的焦虑?”
老麦摇摇头,继续说下去:“退休两年,有天我做了个梦,梦里大孟对我说,希望我能帮他找一个好父亲,一个愿意为孩子牺牲自己的父亲。我回顾自己的破案生涯,的确从没遇到这样的父亲。我精心策划了溺水魔一案,两年来先后考验了四个父亲,可惜他们都是胆小鬼,有人宁愿守着超市不肯去救孩子,有人撑到一半就精神崩溃了,表现最好的那一位,在最后关头面对死亡还是要反悔退缩,我对他们只剩下深深的失望。”
徐娴突然截口道:“你在撒谎!当年我父亲为了救我,只身到码头和匪徒周旋,最后牺牲自己救了我。他不就是你要找的榜样吗?你和他是一个刑警大队的,怎么会不知道?”
老麦深深注视徐娴,目光含着怜惜,他说道:“你父亲当年牺牲,我人就在现场。你父亲虽是一名警察,他在暗中勾结匪徒,参与水路走私。因某次分赃不匀,匪徒一怒之下绑架了你,要你父亲交出私吞的货物。你父亲背着警方私下前往谈判,我奉了上峰的命令,一路跟踪他到码头。当我听到他和匪徒们为了分赃,吵得不可开交,我十分愤怒,就往船舱里扔了一颗炸弹。”
这种说法如晴天霹雳,徐娴整个人惊呆了!不由自主地,脑海浮现了那一次船上的大爆炸,还有爆炸前的一些事。她被困在船底,头顶上传来的那些对话,其实她一直都记得,只是她从不愿去回顾,把这一切埋在心里,绝对地信任着她的父亲。
“你妈妈不愿告诉你真相,是怕你失望。她后来移情别恋,选择和我一起,部分也是鄙薄你父亲的为人。对不起,小星,也许我不该告诉你。”老麦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
徐娴泪流满面,长久以来,父亲在她心里的英雄形象,一下崩塌了。
“考验持续了整两年,我始终找不到那样的父亲,对这个世界感到深深的失望,于是策划了让云梦泽复活的行动。这时我的一名当心理医生的弟子,强烈推荐王灿这个人,声称他可以通过我的测试。当我了解到王灿的过往和现在,不禁大为感动。他在夜间梦游症发作,常在江边孤独徘徊,或是奔跑哭泣。我几次在深夜里现身和他交谈,最终选定他为最后测试对象。我决定了,如果这次考验还是失败,我就要毁掉武汉,让纯净的地下水来洗刷这个罪恶的城市。”
老麦拆开手中引爆器,干脆利落地扯断引线,扔在了地上。
老麦对林秀说道:“你是个优秀的青年侦探,希望你能吸取我的教训,不要堕入黑暗。记住这一次,你并没有失败,我也没有胜出。真正的胜者,是这位伟大、坚强且充满慈爱的父亲。”
他转身面向王灿的尸体,恭敬地跪下来。
“是他让我对人性恢复了信心,这个世界总算还不太糟糕,我不后悔来这一趟。”
说完,老麦目光沉静地拔出手枪,塞进自己的嘴巴,食指扣动了扳机。柯尔特巨蟒强大的火力,让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滚了下来,脖子以下还保持着跪姿,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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