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园是长安城中最大的茶楼, 也是谢璇玑的产业之一。它位于长安城的西南角,占地四百多亩, 内有小楼二十余座,另有水榭花园,可供茶客欣赏。
李书宸换了常服随着谢璇玑一道到了东风楼。
“陛下请。”谢璇玑亲自为李书宸斟了一盏茶。
但李书宸只是点了点头并不饮茶, 谢璇玑知道他此时定然是没有别的心情。她那封奏疏写得简单, 只书写二十个字,表明李令翕的身份, 并没有列出证据更也没有详细说明。此时她邀请正是要让李书宸亲眼见见她找的证据。
“陛下。”她神情淡漠但语气却十分笃定。“锦城公主并非旭帝的女儿, 而是辛榕与安陵侯辛毅的女儿,并且她身上还流淌着前朝宇文氏的血液。”
他左眉微挑, 长眸一敛,“他们是亲兄妹, 怎么会在一起?不可能的。”
“可是他们并非亲兄妹而是表兄妹, 陛下。”一开始她也觉得讶异,但辛榕的身世能隐瞒的如此好,甚至是宗正府上的李氏族谱写得也是安陵辛氏嫡女。这些都是李琮柏的功劳。“当年刚刚及冠的旭帝代天子巡视诸侯, 路遇安陵时, 对辛家的表小姐辛榕一见钟情。便让老安陵侯辛歌改了辛氏的族谱, 将妹妹的女儿改成自己的独女。而辛榕之所以随母姓, 并且自小长在舅舅家,只不过是因为其亲生的父亲乃是前朝太子宇文都的嫡孙宇文成翊。”
“宇文成翊?他不是早已死在了溱水河畔了吗?”宇文成翊曾在怀翼起事, 欲恢复前朝, 但却失败身死, 从此再也没有东戈宇文一脉的消息。
“是。当年宇文成翊在怀翼谋逆一事。您的父亲琰帝亲自带军镇压,历时三月诛灭乱党,宇文成翊自刎溱水。众人都认为东戈宇文一脉就此绝迹。但很少有人知道,宇文成翊曾用化名文翊在安陵迎娶了老安陵侯的独女辛乔。宇文成翊身死溱水时,辛乔就已经产下辛榕。但宇文成翊的死讯传到安陵时,辛乔才知他的身份,悲恸而亡。辛榕失父又失母,辛歌怜其孤苦,便将其抱回安陵侯府抚养长大。因其父乃宇文氏,便弃其父姓,随其母姓辛。虽然安陵侯府中知道辛榕生父乃宇文成翊的只有辛歌,但在他们都知道辛榕是安陵侯府中的表小姐,父亲是个姓文的商人。”
“辛榕幼时,宇文成翊的旧部找到了她,并告诉了她乃东戈宇文氏之后。辛榕身为宇文氏的女儿自然与李氏仇深似海。便借着旭帝对她的宠爱,坐上了皇后的宝座。但她并满足于此,而是将目标放在颠覆李氏上。她并不想生下带有李氏血脉的子嗣,也不愿看到李氏再坐拥天下,便给旭帝下了绝嗣的药,与表兄辛毅生下李令翕。还挑拨旭帝与璟王还有您的关系,挑拨李氏兄弟阋墙。”
说到此处时,李书宸打断了谢璇玑的话,“你是何时怀疑上了她?”
她眉头一跳,似乎是知道李书宸要问她这个问题。不过她并没有暗中窥伺皇室,发现李令翕的身份纯属意外。
“陛下还记得年初的时候曾带李令翕到臣女府上的别庄吗?臣给李令翕换衣服时曾注意到她的左肩胛上有一个形似桃花的胎记,色若朱砂,大小恰似铜钱。而臣前一段时间去了一趟锁千阁整理了一些前朝旧籍。正巧发现了一本关于东戈宇文一脉的旧籍。上头写到,存有东戈宇文氏血脉的女子三代之内在左肩胛上都会有一个形似桃花,色若朱砂,大似铜钱的胎记。而男子则会有在右肩有一个形似旭日,色若金甲,大似铜钱的胎记。东戈宇文氏多情,祖先请大巫在宇文家的血脉中留著鉴印,让他们用这样的方式确认子嗣。”
她隐瞒了渥春的事,她身边的乳母与前朝牵扯在一起,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情。
“谢兰台你的人证与物证在哪里?”他面不改色,但握着茶杯的右手却不自觉地收紧。谢璇玑这般道来实在悬乎,几乎离奇地像在说画本子里的故事一样。
“自然是有的。”她起身轻轻地叩掌。凭一块胎记便要说明公主并非皇室血脉,实在有些轻率,所以她才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去找证据,直到现在才揭发李令翕。
一名穿着青衣的婢女托着一盘书信而进,另有数名小厮带着谢璇玑这段时间能找到的人证而入……
*
雪花来没来得及堆叠,入土即化。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连吸进肺中的空气都是凌冽的。
“哒哒哒”的马蹄声在官道上响起,辛云毅自南向北一路狂奔。愈往北上愈是寒冷几分。他带着黑色的纱笠遮挡着一路的风雪。
忽然身后有人高呼,“世子殿下!世子殿下!”
他回头,发现正是自己父亲的随侍郎将丁峪在喊他,与他同来的还有自己的父亲。
前日,他托人送给表妹的书信已有回音。只不过,他自信表妹会答应他的求婚,却不知表妹虽是婉拒,但不嫁他意志甚是坚定。
父亲那头坚决不应,若是表妹也不点头,他此生姻缘便是无望。他不甘心如此,便趁机离开安陵,想要去长安找表妹,当面求一个结果。
他转过去,不理会身后的呼喊,快马加鞭,继续向北而行。
“侯爷,这……”丁峪有些为难的看着自家郎主,小郎主明明听到了他的呼声就是不回头,这可如何是好?
辛毅面色微沉,眼神掠过绑在丁峪马鞍上的箭筒,将右手抬起,“拿弓箭来。”
“侯爷,不可啊。”侯爷这是要拿箭射世子?万万不可啊,若是射了世子了,怕是回去后夫人会扒了他的皮。
“你慌甚么?我有说过要射他吗?”辛毅瞪了一眼丁峪,又催促了一遍,“把箭拿来!”
“是。”他解下背在身后的长弓,又从箭筒里抽出一只羽箭一起递给了辛毅。
辛毅接过弓箭,对着辛云湛的马腿就是一箭。“再来。”
见辛毅不过是射马并没有要伤心辛云湛的意思,丁峪放下了心,十分迅速递给辛毅。
路上风大,加之马又在跑动,辛毅连射八箭只中了五箭。
马儿吃痛,长嘶一声,便倒了下去,连带着辛云湛也在路上滚了好几个个滚。
冬日的土硬得不像话,辛云湛只觉得自己像在铁板上滚了一遭一样。浑身都痛的不行。但他不能停止,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继续朝北奔跑。
辛毅在后头被他气得肝颤,逆子!逆子!他重重地夹了一下马肚,疾驰而追。
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不过片刻辛毅就追上了辛云湛,扬起马鞭便朝着辛云湛的背上回去。
那股子狠劲,让在后头的丁峪看的眉头一跳。
果不其然,一鞭子下去,世子就被侯爷抽到了地上。
辛云湛趴在地上,感到身后火辣辣得,似有烈火附着于他脊背,几乎要燃透他的五脏六腑。
而此时辛毅已经勒住了马,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逆子!你这是要去哪里?我不是已经告诉你让你死心了吗?”
“父亲……”辛云湛动了动嘴角,便有血沫从嘴角溢出。他暂时起不来,只能伸手拽住了辛毅的衣角,艰难的仰头看着他,“父亲,父亲为何不让孩儿娶表妹,若仍是当初那句我不配,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未央宫外。”
他眼神只中的倔强,仿佛利刃一般,势要戳破辛毅这么多年强行在心中织起的那张网。
他负手站着辛云湛面前,忽然叹了一口气。他少年慕艾,一片痴心,其实又有何错?终究是他与辛榕的孽缘罢了。
“你们都下去吧。我有几句话要同世子说。”
“是。”丁峪几人冲着辛毅一抱拳,便四下散开。
辛毅弯腰从地上扶起了辛云湛。
“父亲您?”见着忽然转变态度的辛毅,辛云湛有些反应不及。
“你知道你姑姑并非我亲妹而是表妹吗?”
“自然是知道。”为了能够匹配上太子妃的身份,辛榕姑姑入了辛家族谱从表小姐变成辛家嫡女的事情,虽然不便让人多知,但身为安陵侯府的继承人,辛云湛还是知道的。可这与他不能娶表妹又有什么关系?
他心中的疑惑还没有散除就听到辛毅说,“君霖,她是我与辛榕的女儿,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辛毅的眸中闪过一丝惊骇,怎么可能……他瞪大眼睛,颈间的青筋骤起,他忽然笑出了声,“父亲是在骗我吗?纵使你您不愿意我娶表妹,也无需在您和姑姑身上泼脏水。”
但辛毅却握住他的肩膀,不顾他眼中的痛苦与讶异,“我用不着骗你,君霖就是我的孩子。”
辛云湛的痛苦与情殇,辛毅不懂吗?不,他也曾痛失过爱人。
他还记得姑姑临终前让他抱着不足一岁的辛榕,让他好好照顾表妹。他一直履行着他的诺言,他一直陪伴着榕儿,从她牙牙学语到豆蔻之年。他未及冠的岁月几乎每一日都有她的身影。可是她却为了给父亲报仇而嫁给李琮柏。就为了她那个从未见过的父亲,而抛弃了他们这么多年的情谊。她远嫁长安,他也另娶她人。
直到十六年前的那个盛夏,皇后省亲,他们再次见面。她仍是他记忆中的少女,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心。
烈酒如蛊,极乐之中,衣裳都化作烟纱。红帐之中,他完成了少年时的心愿,亲手将他的榕儿拥入怀中。
但残酒消去,夜尽天明,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甚么样的错误。
可是辛榕亲口告诉他,她给李琮柏下了药,李琮柏不可能与她再有子嗣,她虽然没有嫁与他,但她却只想为他孕育子嗣。她身体不好,只能冒风险生这一次,但不管男女,她都会想办法让他来抚养。
*
夜里忽然起了风雪,左右也无事,李令翕便吩咐宫人早些关了殿门回去休息便是。
看守殿门的小黄门得了消息,一边在念着殿下万福,体贴他们这些人,一边麻溜地关着殿门。
这是这门刚刚关了一半,便有个穿着暗青色圆领袍披着驼色大氅的男子一阵风似得走进来殿内。
“有贼人……”夜闯萃月殿。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那人瞪了一眼,这一眼,他才看清来得人是陛下。
“陛下赎罪。”他连忙俯在地上,陛下当真吓死人了,这么大晚上的,还穿着常服怎么就急匆匆地跑进了殿下的宫里呢?
李书宸没有看他,而是直径走向来内院。
他一路急行,殿中的宫人还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到了李令翕的内殿。
他闯进来时,李令翕正在为她作好的那副青绿山水装裱,被他这么一吓,忽然手一抖,将画便弄出了一个口子。
“皇叔?”她一脸诧异地瞧着李书宸。但此时李书宸脸上的神情却异常冷漠。
“陛下夜闯殿下寝宫,似乎不合礼制。”
素问跪在李书宸与李令翕的中间。
“礼制?”他嗤笑一声,眼中狷狂之意尽显,“你个小小的女官见到朕不行礼,还敢指责于朕,这便是礼制?况且这礼制早就被宇文氏与辛氏视为无物!”
素问听他语气愤愤又提及宇文氏与辛氏,有些不解,刚刚想说些什么,李令翕便及时出声制止了她。
“姑姑你出去吧。这是皇叔与我的事情。”
她放下手中已经破损的画卷,果然于她而言,快乐都是稍纵即逝的。好不容易得来得安定生活就如同这画上的风景一般都是虚无,她的身世就像一个暗疮一样长着她的心上。旁人不知,但她却知那个颗暗疮一直在阵痛化脓。
“可是殿下!”素问虽然不知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但就这状况而言,李书宸明明已经怒火中烧。她实在不放心将李令翕独自留在这殿中。
“没有可是,姑姑你出去吧。”她语气难得强硬与坚决。
素问还在犹豫,她便亲自扶起素问,将她半推半拽地送出了内殿,甚至在在关上殿门的那刻,插上了门闩。
“皇叔。”
他半隐在烛火中,只能叫人看清他冷漠的眼和嘲讽的嘴角。
“不要叫我皇叔。”他的语气中也满是厌恶。李令翕这样的淡定,无疑在告诉他,她是知道的。
那一瞬间,他心中的厌恶便到达了顶峰,脑海里李令翕那张或喜或嗔的面容都瞬间模糊起来,都成了一张张嘲讽的脸。
在笑他,也在笑李氏。他大哥引狼入室,而他鱼目混珠,李氏基业差点毁于一旦。
“李书宸。”这三个字在她心中已经念了百遍,如今他就在她的面前让她唤他的名字。却让她觉得心中莫名发涩。
“那我该叫你什么?李令翕?冠你李姓不过是我李家一厢情愿罢了。辛令翕才是你真正想要的名字,是吗?”他忽然逼近,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看向他,“所以你才死也要护着辛家,因为辛毅才是你的父亲。”
他并没有一丝柔情,指尖用的力气让她的脸颊又麻又疼。
她忽然抬起了手,摸向他身上的蹀躞,环住了他的腰身,似是拥抱,但指尖却触碰到冰冷的刀鞘。
两人此时的情形就像是热恋的恋人般互相拥抱,但彼此身份与心都相隔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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