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阵厚重苍凉的旋律自那把破旧的二胡上传过众人的耳朵,也感染了众人的内心。
人生路,世间苦,谁人可将衷肠诉?
雨如幕,临甘露,唯独帝王将相空言天恩顾!
乱世中,生灵如麋鹿,几人能免刀兵屠?
家国里,人命似草芥,无奈黎民众生唯有引颈戮!
罢、罢、罢,生逢乱世,又怎会不见离殇!且看那乱坟冢前荒草枯,无名古道冻死骨。同为君下民,横死哪儿见帝王护!
那铁蹄嘶鸣,又怎及哀嚎彻野声声泪?
那金戈铁马,又怎及歌舞升平家家乐?
旧时蜀地锦如画,而今空余心长叹。
暮年回首宫廷乐,箫笛琴瑟埙笙鼓,再共琵琶编钟曲,同奏盛世锦斓图!
……………………
一段数百字且有些凄凉、哀怨的曲子在二胡声中如泣如诉,却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愤无奈参杂其中,宛如一坛上了年月的老酒,百味陈出。
在场的大多数人或物只是被这老头曲中的意境所吸引,可在风闻天听来却是另一番别样的意味。
唉,又一个放不下的亡国孤臣!
曲终人散,二胡老头也在不急不缓的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
这时百里辰瞅准了一个面色晦暗的中年大叔,正要上前拦下准备行蒙骗之事时,却被风闻天摇头制止了。
百里辰看着那中年大叔越走越远,不由得有些急了:“你干嘛拉着我啊?难道你想睡在这筒子巷里不成?”
风闻天叹了口气,而后看着也要离开的二胡老头道:“放心吧,不会的。”
说完便迈步走到老头面前,对他一拱手说道:“不知老伯刚刚拉奏的曲子,是出自何人各地呢?”
正欲离开的老头一愣,反观了风闻天两眼,借着旁边还未熄灭的灯笼光亮打量了一番后说道:“不过一个随口哼唱的野曲儿罢了,没啥名堂的。”
风闻天又将目光投向了老头的那把破旧二胡上,“老伯这把二胡可是出自蜀地高氏一族的回音木乐器?”
老头依旧一副很是淡然模样,轻声笑道:“年轻人倒是好眼力!这旧蜀国高氏一族的乐器虽然在数十年前堪称一绝,而且他们制作的乐器只供蜀国的豪门权贵使用,更是在亡国之时被焚烧殆尽,世间所剩寥寥无几。再有这种制作乐器的技法已经失传了这么久,你居然还能一眼就认出来,想必也是精通此种音律之人,当真了得啊!”
风闻天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其实他之所以能认出来还要得益于他的师傅姜宿谋。当年姜宿谋教授风闻天乐器时,曾拿出过一张同样材质、同等手艺的蜀地古琴。不光如此,姜宿谋还对他详细讲解了这种乐器的由来和制作技艺,以及制作家族的背景等等,因此他才可以一眼就认出了这把二胡的奥妙之处。
当然了,最为突出的特点还是音色。因为高氏一族所制作的乐器全都是选用的家族独有的珍稀木材:回音木,而凡是这种木材制作的乐器都有一个最为显著的不同之处,那便是空木回音!
所谓空木回音,指的是木材本身的特质。一块实体实心的回音木用手敲击之下,会有一种宛若中空的声响之声,所以这种木材才会被取名回音木!而那些用此材料制作的乐器,在演奏使用的时候,会带有一种空灵婉转的回动之音。这就使得乐器本身的音色更佳饱满多变,继而也赋予了乐器本身更多尝试,突破自身原有局限的可能性。
这时风闻天突然道:“之前我经常听我师傅和一个如你这般年岁的老头说,这音律一途四夷诸国只占了十之一二,唯有昔日蜀国才能当得起独占八斗!今日有幸听过才知道,当时他们所言非虚啊!而蜀国音律又以宫廷乐色为最,其本身的乐器技法更是远超当世的音律大家。”
经此一番话,二胡老头不由得低低地笑了两声,也不知是冷笑还是自嘲,又或者两者都有,就像他拉的曲子一样很是复杂。
沉默了一下后,老头摇了摇头叹息道:“终归都是云烟泡影了!这些话若是拿来下酒,或许还能多喝上几杯。”
风闻天一笑,回头对一脸茫然的百里辰说了句:“去买两坛酒,烈酒!”
而老头只是深深的看了风闻天一眼,并没有再说什么。
不多时,三人便坐在了离筒子巷不远的一处普通院落中,这时还是一脸懵逼的百里辰悄悄的冲风闻天挑了挑大拇指,意思就是说‘还是你小子牛啊’!
风闻天没有理会百里辰的隐晦动作,替二胡老头倒上酒后,自己率先喝了一半又继续倒满,才对他举碗笑道:“这是第一次引用蜀国礼节,也不知道对不对,老伯你可别见怪啊!”
刚刚见风闻天自己先端起碗喝了一口的百里辰,还在担心会不会有失尊重,被老头一气之下给赶出去呢!在听到风闻天的话后,才恍然明白。
而二胡老头也是一笑,端起碗一口气干了。随后自己抓起桌上的酒坛满上,只不过他用的是左手,而后开口问道:“年轻人,你怎么这么肯定我就是蜀国遗民呢?难道就凭那把二胡,还有那曲子吗?”
风闻天缓了口气,摇头轻笑道:“不全是!记得在我还小的时候,有一次师傅对我说起以前这天下间各国各地的风土人情,其中就提到了蜀国礼乐和宫廷乐师。”
说到这,风闻天又看了看他那一直故意放在桌子下面的右手,“师傅跟我说,蜀地音律技艺本就孤高合寡,再加上蜀人偏傲骨,曾放言蜀地乐师就算缺一指,这天下亦不可与之比肩。从那儿以后,蜀地乐师便多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出色乐师皆自断右手尾指。虽然老伯你一直都刻意藏着你的右手,可我还是看到了。”
老头眼神闪烁了一下后,缓缓的拿出了放在桌子下面的右手,放在了桌面上。
百里辰赶紧凑过去看了一眼,“唉,还真是!”
老头依旧面色淡然的说道:“这天下断指之人何其多,难道他们都是蜀国乐师不成?再说了,我老头子就不能断上一个吗?”
风闻天笑了笑,看着老头说道:“老伯这话确实在理!不过当时蜀国乐师在断指之后,为了避免在奏乐时显得不太雅观,蜀皇就命能工巧匠特意为你们打造了一截黄金指套,后被世人称之为‘傲指’。再有当时制作傲指之时,为了突显蜀国国风,便在傲指内套中镂刻了蜀地独有的纹饰。只要一经带上,这种纹饰便会烙印在断指之上。而老伯的断指处恰巧也有这种纹饰,这就不该是巧合了吧!”
老头一看风闻天已经言出至此了,也就不再否认什么了,“老头子我来这凤凰城也有将近十年了,你还是第一个看出来这些的人。不错,我的确是当年的蜀国乐师,而且还是蜀皇亲封的首席宫廷大乐师!那年~我还未曾而立!”
“首席宫廷大乐师?”
这下风闻天当真意外了,想了一下开口问道:“您就是那位被誉为宫廷乐圣的高弦境?也是高氏一族百年不遇的制器天才?”
这个名叫高弦境的老头微微点了点头,喝了口酒后道:“年轻人,你知道的事情可比老头子想象的要多啊!”
风闻天轻笑道:“高老伯多心了,只不过赶巧罢了!”
而后端起碗跟他喝了一杯后,接着说道:“据说当年的蜀国皇都芙蓉城可是号称‘繁华锦绣四十里’啊,其中尤以深秋时节的满城芙蓉花最为出彩,也不知道现如今可还看得到吗?”
高弦境也是一脸缅怀之色,语气也有些低落道:“是啊,好好的一个昌平盛世,却就那么没了。就算现今的芙蓉城还是那般景色,可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芙蓉城了。”
对于像高弦境这样始终不愿放下执念的亡国遗民来说,现在的芙蓉城年年岁岁花相似,可早已岁岁年年人无迹了。
而对于风闻天二人的交谈,坐在一旁的百里辰始终没有开口说话,也可能是觉得插不上嘴。可这货的目光却时不时的看向风烛残年的高弦境,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的风闻天一边倒酒,一边开口说道:“据说高老伯当年最为擅长的其实是国礼大乐,那一手钟鼓齐鸣之技更是世间绝唱,怎么现在手里却是一把二胡呢?”
“钟鼓齐鸣?呵呵……”
高弦境抬头用那双浑浊的眼睛凝望着不甚明亮的夜空,仿佛可以看到当年的亡故之人一般,“你不都说了么,那是国礼大乐!可蜀国早就已经礼崩乐坏、国祚不存了,我一个亡国之人还谈什么国礼之乐、钟鼓齐鸣啊!”
“是晚辈冒昧了,高老伯勿怪。”
见高弦境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风闻天顿了一下说道:“那高老伯对北冥无疆当年的所作所为可有恨意?”
猛然听到这个名字,高弦境端着碗的手都不禁一抖,过了片刻才恢复正常。仰头喝尽了碗中的酒后,深深的叹了口气道:“早已经不恨不怨了!真说起来,那北冥无疆也是一个可怜人啊!当年他与当今皇后赵氏早已定下婚约,却因那时摇光日渐强大,蜀皇为了避免日后与之起兵戈之祸,便想到了联姻。当时本要将公主下嫁给当时的太子为妃的,可谁曾想那太子李恕却点名要迎娶北冥无疆的未婚之妻赵氏。蜀皇为了顾全大局,只得答应了摇光的要求,下旨将赵氏嫁给了如今的皇帝。也正是因为此事,他那向来心高气傲的父亲也积郁而终!对于这件事,北冥无疆心中又岂能不怨不恨?虽然他最后亲手斩下了幼皇项首,做下了那等忤逆之举,可他毕竟还是一个可怜人呐!此等事情于我一个局外人来说,也就不多做评价了。再说了,我一介儒生,就算想要手刃那弑君之贼也是有心无力啊!”
风闻天缓缓的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原本我以为高老伯会恨摇光先帝、恨漠北王风正涯和逼死蜀中神将柳承修的方破局,当然还有那数十万漠北铁骑多一点呢!”
高弦境听到这话,不由得一瞪眼微怒道:“老子虽然是个只会读书弄曲儿的穷酸文人,可却不是那些个古板迂腐的老学究。自古‘国破山河碎,哪能怨敌营’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再说输了就是输了,怨天尤人有个屁用啊!只不过我就是有些想不明白,当年我西蜀也当得上是国富民康,怎么在短短几十天里说亡就亡了呢?”
对此风闻天故作思虑了一下,而后说道:“据我所知,当年的西蜀的确很是繁荣,可左右一场战争的胜负输赢,绝不可能光凭这一点就行的。在那场亡国之战以前,蜀地已经安享了数十年的太平日子,而在此期间那些经过战争洗礼的士兵早已老的老、死的死,就仅凭那些从没打过仗,不知沙场残酷、生死一瞬的新兵新将,又怎么可能会是那些常年厮杀的漠北铁骑的对手呢?虽然西蜀皇都芙蓉城仅仅坚持了十天就被漠北铁骑攻破了,可在我看来败得并不冤枉。历代王朝自古以来都是以战养兵、忘战必危,可蜀地却吃惯了太平粮食,过惯了安逸生活,不败才是怪事。”
风闻天这番话说的不可谓不露骨,就连不谙国事的百里辰都觉得有些过份了,又何况是作为经事人的高弦境呢!
高弦境脸色变换了一番后,却发现无从反驳。的确,当初的整个西蜀都处在一副太平盛世的繁华景象中,谁也不会想得到摇光能在短短大半年的时间里,就踏平了国力强盛的燕矶国,继而一鼓作气挥戈南下,直指西蜀呢!再加上之前虽有大元帅柳承修曾在朝堂之上说过要加强戒备,以防摇光突然发难。可那时大多数文臣武将都觉得单就一个燕矶国摇光就未必能吃的下,哪怕他们真的打败了燕矶国,也必然会军力大损,又怎么会在短时间内对西蜀构成威胁呢!而当时他高弦境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从一品乐官,就更不会对此有什么看法了。
可是在后来一场国战之后,国亡了家自然也没了,他从一个氏族大家的达官显贵变成了一个流离失所的亡国罪民。一路上看到了太多太多的民不聊生,见识了太多太多的家破人亡,又怎能不懊悔当初的安逸自大呢!
不知不觉间,两坛酒已经见底了。心绪有些低沉的高弦境站起有些摇晃的身子,看着风闻天二人道:“唉,累了,睡觉去!你俩若是不嫌弃,东面还有间房子,虽然简陋了些,但还是能住的。”
望着老头那突然变的佝偻的背影,风闻天面色平静的漠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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