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过留痕

27.成人世界的复杂

    
    第二十七章 成人世界的复杂
      第一天到水业公司报到的时候,人事部一个姓沈的大姐看起来很是和蔼可亲,对馨悦也颇为关照,帮她办好手续后,还一脸笑容地问道:“小姑娘,正式分配前有半年的实习,你想去哪个分厂啊?”
      馨悦想起爸爸交待过,刚到单位人生地不熟,第一印象很重要,一定要谨言慎行。于是,她忙抬起头,一脸诚恳地答道:“去哪里都可以,一切服从组织安排。”
      沈姐的笑意又开始在嘴角荡漾,“小姑娘,别紧张,现在不是考核你的政治觉悟。咱们已经是同事了,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
      馨悦满脸通红,尴尬地笑了笑,看来自己真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还好沈姐没再笑话她,边翻开一个宣传手册边说:“这里有各个分厂的地址和简介,你先看一看。”
      馨悦凑上去匆匆浏览了一遍后,略带羞涩地答道:“沈姐,我去四厂行吗?”
      “四厂?”沈姐有些玩味地看了看馨悦,笑意更深,“那里好啊,离H大最近。”
      从人事部出来,馨悦一边走一边想,原来公司里的同事挺好相处的,职场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嘛。
      四厂给每个实习生安排了不同岗位、分别指定了师傅,但都是需要三班倒的生产一线,馨悦被分在制水车间。
      厂里实行“五班三倒”,十天上两个早班、两个中班、两个晚班。刚开始的时候馨悦还真是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生活,尤其是夜里12点到早上8点的“早班”,当整座城市都沉入梦乡时,她和同事们却要抖擞精神面对轰鸣的机器、不厌其烦地检测水质、一遍又一遍地查看各道工序。一个通宵熬下来,人就象散了架似的神情恍惚,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女同事经常苦中作乐地说这是不花钱就能减肥的好方法。最夸张的一次是快下早班的时候,和馨悦同一个生产班的邵姐,她刚休完产假不久,大概是白天要照顾小孩,没有休息好,居然在巡察沉淀池的时候,一脚踩空,滑了进去。幸好她会游泳,又有其他同事从附近赶来帮忙,总算是虚惊一场。面对馨悦惊讶的脸,邵姐平静地笑了笑,“这种事以前也有过的,你不会游泳,以后要小心点。”接着便和来接班的同事办好交接手续,脸上的表情平静如常,好象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以前馨悦只知道公司属于垄断行业,理所当然地认为工作会很轻松惬意,想不到为了满足市民二十四小时的用水需要,也会有这样不为人知的辛苦。
      这一天馨悦上晚班,交接班后回到宿舍已经过了零点。同宿舍的王露还没睡,正站在客厅打手机,从她一脸灿烂的笑容看得出跟对方聊得正欢。她们这批新录用的大学生里一共有六个在四厂实习,四男二女,馨悦和王露自然就被安排共住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了。王露是本单位的子弟,她父亲是公司一位老资历的工程师。其实四厂离公司总部并不远,上下班还安排有交通车接送,不知道她为什么偏要留在厂里住。王露剪了个比男生还短的发型,性格开朗活泼,除了有点不太照顾别人的感受,比如晚归的时候动静很大,总是把隔壁房间的馨悦吵醒,其他倒没什么问题,两个性格不同、年龄相仿的女孩在同一屋檐下算是相处融洽。
      王露见馨悦开门进来,有些仓促地对着电话说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馨悦上晚班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整个晚上都在忙碌,这个时候哪还有精神去注意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王露笑了笑,有些诧异地问:“怎么无精打采的,晚上干什么去了?”
      馨悦有气无力地答道:“水质出了点问题,整晚都跟着师傅在忙。”
      “其实你完全可以不用管啊。公司的老规矩,新录用的大学生实习后就会正式分配工作,还没有哪个本科生留在生产一线呢,这些技能学不会也无所谓的。”王露挑挑眉,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你跟的那个何师傅虽然是老资格的岗位能手,可也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明知道这种实习只是走过场,偏偏还要这么严格,这不是故意整你吗?”
      馨悦听了王露的话,暗自寻思,虽然何师傅是有些太过严格,可是既来之则安之是她历来信奉的生活准则,而且制水是公司所有业务的基石,不管以后从事什么岗位,掌握最基础的业务知识总是必要的。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教不严,师之惰。何师傅他也不是要故意整我,大概是想尽到做师傅的本份吧。”
      王露耸耸肩,“既然你想得开,那就只能再多熬几个月了。”
      馨悦有段时间很迷港剧,那里面的职业女性工作已经够累人的了,每天还要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提防同事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身处其中的人真是心力交瘁。可到了单位一段时间后,她才发现自己真是杞人忧天。虽然生产班的师傅们文化水平不高,可说话办事都很爽快,一点也不拐弯抹角,馨悦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工作环境,和同事们相处得都很好。
      在和书华通电话的时候,经常会听她聊起公司里盘根错节的派系之争,同事之间永无休止、不择手段的窝里斗,末了还大为感慨人一长大,生活就开始变得复杂起来,真怀念校园里的那些单纯的友情。听了书华描述的复杂环境,馨悦更加由衷地感到幸运,遇到的同事都这么热情真诚。如果说同事中还有谁让她心存畏惧,觉得难以亲近的话,那就只有何师傅了。
      何师傅是厂里给馨悦指定的实习老师,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平时话不多,也不像生产班里的其他师傅那样满嘴“麻将经”。他很有敬业精神,不但自己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对徒弟的要求也特别严格,往往馨悦一个小地方做不好,或者是教过的操作程序弄错了,他都会毫不留情地狠狠批评。有一次馨悦没按规定程序交接班,何师傅甚至把她当众骂哭了。因此,相对于其他几个实习生而言,馨悦辛苦很多。可她一直都是个听话的好学生,懂得尊师重教的道理,尽管偶尔也会因为何师傅近乎苛刻的严格要求而心生怨怼,但大多数时候她都认真细致地边学边干,不清楚的地方就虚心向师傅请教,很快就成了新学员中业务基础最扎实的一个。
      就在馨悦觉得新生活一片美好,为单纯友好的同事关系暗自庆幸时,她很快就被现实活生生地教训了一顿。那是在实习快四个月的时候,一日她上白班,早上七点多去接班的时候,何师傅还没到。上早班的钟师傅是个干练的中年妇女,为人热心又直爽,馨悦一直叫她钟姐。虽然不在一个班组,平时打交道不多,可钟姐特别喜欢她,老是夸她聪明、漂亮、脾气性格也好,还经常开玩笑说可惜儿子太小,否则一定要把她娶回家去做儿媳妇不可。馨悦也觉得她说话特别有意思,平时遇上总会家长里短地聊上好一阵。这时候,钟姐一看何师傅没来,便问道:“小唐呀,怎么你师傅还没来呢?我家里有点急事,你能不能先接班呀?”
    馨悦摇摇头,笑着说:“不行啊,我还在实习期。上次师傅还为这事骂过我呢。”
    钟姐撇撇嘴,不以为然地笑道,“你师傅还真是死脑筋。你那么聪明、又肯学,早就可以出师了。只是接个班,有什么大不了的,谁还能存心骗你呀?”
      “师傅他也是怕我出错。”馨悦有些难为情地笑笑,心里也觉得师傅有些小题大做。
      两个人坐下闲聊了一会儿,钟姐往门外张望了一下,又开口说:“小唐啊,今天我真是有急事,家里来电话说孩子生病了,我得赶紧送他去医院。你师傅还没见人影,你就先接班,算是帮我个忙好不好?”
      馨悦犹豫了一会儿,看她一脸着急的样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再拒绝。她点了点头,起身去查看设备、测量水质。
      “钟姐,好象超出合格范围了。”馨悦看着测量仪上显示的数字,有些疑惑地问。
      “我看看,刚才还好好的呢。”钟姐凑过来看了看,随即不以为然地说:“只超出一点点而已。都怪我半夜我睡着了一会儿,幸好发现得早,只是小问题。你放心,很快就没事了。”
      馨悦犹豫了一会儿,将信将疑地问:“真的没问题吧?”
      “我怎么会骗你呢!”钟姐笑得一脸坦荡,“那我先走了,还赶着送小孩去医院呢。”
      馨悦点点头,一边在交接表上签名,一边说:“那您快回去吧,孩子身体要紧。”
      话音一落,钟姐连招呼都没打就一溜烟地骑上单车,马上就不见了踪影。馨悦笑着摇摇头,孩子是妈妈的命根子,只要有一点事,当妈妈的就急得六神无主了,希望他只是小毛病。
      还没来得及坐下,何师傅就进门了,一脸疑惑地问道:“钟师傅怎么走了,还没到交接班的时间呢?”
      馨悦把刚泡好的茶递给他,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噢,我接班了。”
      何师傅脸一沉,也不去接递过来的杯子,“我什么时候同意你接班的?”
      “她家里有急事,等了一会儿又没见您来,我看她着急,就……”她端着茶杯,有些手足无措。
      “自己看看表,还差五分钟才到交接班时间。上次还为这事骂过你,你倒好,骂完还是不长记性。”何师傅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楚无比,“她能有什么急事?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看你好说话,趁我没来骗你顶缸。小唐……我真不知道该说你单纯还是骂你没脑子。”
      他的口气已近严厉,而且冷淡无比。虽然他一向要求严格,可也很少这样严厉,近来对她的表现越发满意,更是少有批评。馨悦顿时有些懵了,虽然知道自己确实不该擅自作主,可她不相信钟姐会故意骗她。她放下茶杯,嗫喏着辩驳道:“这次的确是我不对,我不该先接班的。不过钟姐是真的有事,让她早一点走,应该没什么大不了吧。”
      何师傅取了水样,示意她看测量仪上超出合格范围的显示数字,“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馨悦忙解释道,“她刚才告诉过我了,半夜的时候是出了点问题,已经没事了,过一会儿就好。”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何师傅面无表情地挥挥手,“行了行了,我不跟你废话了,反正说再多你也不会信,等下你自己看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为自己的一时心软而后悔不已。尽管何师傅带着她一直在尽力补救,可水质仍没有如钟姐所说的很快好转,反而是越来越糟。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达到顶峰的时候,正碰上十天半个月也难见一次的总部中心化验室来厂里抽检,而十月恰巧是全公司的水质竞赛月……
      因为她还是实习生,出了差错是由师傅承担责任,所以何师傅这次不但要被扣奖金,可能还会影响竞赛名次,失掉保持多年的“岗位能手”称号。想到这一点,馨悦无力地垂着头,陷入深深的自责。直到化验员离开了好一会儿,她才红着眼慢慢抬起头,满脸愧疚地说:“师傅,对不起,是我拖累你了。”停了一会儿,她又小心翼翼地解释道,“不过钟姐也不是故意骗我,她真的是担心小孩的事,所以才会……”到了这个时候,馨悦仍不忘给钟姐开脱,不愿相信她会是存心欺骗。
      何师傅板着脸,冷冷地瞥她一眼,一句话也不说。馨悦知趣地闭上嘴,不敢再出声。
      忙碌了几个小时,水质终于稳定下来,一直到有同事来接班,何师傅也没再提这件事。交班后,馨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师傅不开口,做徒弟的也屏神静气,一路沉默着。刚走进家属区,就看到钟姐的儿子正在打篮球。馨悦有些意外,忙冲他招招手,等人走近了,才低声问道:“小杰,你怎么在这里打篮球啊?”
      小杰擦擦汗,咧嘴笑了,“我作业都做完了,为什么不能打篮球?”
      馨悦感觉有些不对劲,于是试探着问:“你今天不是生病了吗?”
      小杰用一种不解的眼神看着她,“我好好的,是谁胡说八道?”
      馨悦茫然地摇摇头,“噢,那可能是我弄错了。没事了,你去打球吧。”
      她呆呆地看着小杰挥汗如雨的身影,嘴唇翕合了几下,什么都说不出来。无需师傅再说一字,她已经知道自己有多愚蠢,藏在亲切笑脸下的人心在个人利益面前真实得近乎丑陋。
      沉默了很久,何师傅终于叹了口气,“小唐啊,你就是心软、单纯,太容易相信别人。这次的事过去就算了,我希望你以后能长点记性,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多留个心眼总是没坏处。”
      下一次交接班的时候,钟姐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灿烂,言语中还是透着坦率真诚,似乎一切都从未发生过。馨悦只觉得心寒,脸上虽然挤出了微笑,却再也无法心生亲近。
      几天后,馨悦和成阳辉聊起这件事。他一言不发地听她说完,然后才说道,“你呀,就是太天真,总把人想得太好了。这次算是个小教训,以后别那么幼稚了,不要再轻信别人。”
      她有些不服气地说:“非得要把人都想得那么复杂吗?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我和班上的同学、宿舍的室友不都是很好的朋友吗?”
      “你怎么这么单纯?在学校的时候,同学之间就算会有争执、闹矛盾,毕竟没有什么实质的利益冲突,你们之间当然可以有真诚的友谊。出了社会可就不像在学校,人情世故复杂得很,同事之间为了各自的利益甚至会争得头破血流。你要懂得保护自己,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也许成人世界之所以复杂,并不是因为人们不想单纯,而是一次次单纯后的教训教会了人们要自我保护……戴上面具,把自己掩藏起来,再不轻易表露真实情感,也不敢再轻易付出信任。如果可以,馨悦真希望自己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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