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在外人的眼中不仅仅是他刘彻的建章监,他还有一个更显眼的身份——皇帝宠妃卫夫人的弟弟——外戚。如果说天下各地藩王对于参加帮助天子削藩这种事的普通臣子的仇恨有一百,他们对于参与削藩的外戚的仇恨就会有三百——大家都是天子的亲戚,你一个外姓的亲戚胆敢撺掇天子欺负刘姓的亲戚,那还得了?
还在太常官所等待消息的主父偃一定没有想到,他千算万算,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纵然猜出卫青深受刘彻信任,有本事帮他即刻把他的策书送到天子面前的书案上,却没料到,正是因为举荐他的人是卫青,反而让天子犯了难。
刘彻气苦,一件牵涉到卫青的可能惹王太后不高兴的小事都让他特意花心思跑了一趟长乐宫,更何况是削藩这种一旦牵连进去就很难全身而退的大危险?长安东市腰斩晁错的行刑台还在,刘彻可万万不想卫青和它扯上关系。
正烦闷着呢,宫门外的小黄门禀告建章监求见。他倒真是心急,刘彻挑了一下眉,抬手把手里攥着的一卷竹简“啪”地一声扔到几案上,扬声道:“进。”
刚刚进门的时候卫青虽然按照规矩垂着头,但是眼睛余光还是扫到了刘彻的举动,脸上的欢欣与期冀的表情就僵了一下,有些愣怔地微微抬起头看向刘彻,“陛下何事生气?”
刘彻双唇紧抿,他本来长了一副嘴角上勾的唇线,平时不笑似笑,天生拥有一种慵懒风流的气质,但是他抿起嘴唇的时候,表情就显得冷冰冰的,“这几卷策书,你是哪里得来的?”
卫青不明所以,现在的情景与他预想的情景相差甚远,论识才的眼光,卫青自认还比不上刘彻,怎么刘彻见过主父偃的策书之后没有赏识主父偃,反而有些生气的样子?
“回陛下,是臣昨日休沐之时,在一酒家偶遇一位名叫主父偃的先生,主父先生听闻陛下广纳天下贤士以博视听,遂不远千里从燕赵之地赶来长安,上书献策。臣……窃以为主父先生确有真才实学,冒死将主父先生的策书呈献陛下。”
嗯?春陀昨晚似乎和他提起过卫青和平阳公主喝酒喝到一半人就跑走和一个在酒肆捣乱的老头子聊天去了,原来那人就是主父偃。刘彻曲起手指敲敲几案,“除了主父偃,你昨日在酒肆,还和谁喝酒了?”
——这是重点吗?
“这,臣之前禀告过陛下的……臣昨日去和公主赔罪……”
“赔罪赔到酒肆去了?朕皇姐家的美酒都喝干了吗?”你们挺有情趣啊,刘彻咬牙切齿地狠狠瞪了卫青一眼。
回忆起昨日平阳公主明里暗里和他倾述的那些抱怨,卫青也倍感无奈,本来就是你们刘家姐弟母女自己的事情,非要把他拉进去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他也很委屈啊!
委屈还不能说,卫青索性直接跪下叩头,干脆利落地回答:“臣有罪。”
“有你个头!”刘彻气得破口大骂。
就算有罪,陛下要罚我也请召见主父偃之后再罚。卫青跪着,刘彻坐着,两人视线平行,卫青不怕死地继续追问:“陛下看过主父先生的策论了吗?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死心眼……刘彻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平日里看起来温柔和顺随遇而安的人,一旦执拗起来,反而更让人头疼。
卫青的眼中有光,干净澄澈的希冀之光,刘彻没奈何地偏过视线,淡然道:“看过了,一般而已。”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陛下对于主父偃的评价!卫青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双目间尽是错愕,“陛下莫非只看了第一卷吗?主父偃所言九事,其一谏伐匈奴虽为谬言,然而其他八卷皆为律令之论,所言时弊,鞭辟入里,见解深邃,思辨独特,恳请陛下明察。”
相识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卫青如此急切的表情,刘彻皱眉,心里不大舒服,一个没留神,话就出了口:“卫大夫如此急于向朕推举主父偃,当真是爱才心切,还是别有原由呢?”
卫青闻言愣怔了片刻,忽然脸上的希冀与不解都消失殆尽,神色转而换为一副恍然大悟后的淡然。刘彻心里一紧,瞬间明白了自己的不舒服从何而来,他担心卫青是真的,不愿让主父偃这等人才和卫青结为党羽也是真的,前者是站在情人的角度,后者是站在君主的角度,两者并行存在,但是他潜意识里用前者掩盖了后者,不想承认,却无法忽视。
后者有错吗?他是一国之君,这是君主的正常思维,当然没错。然而刘彻话刚出口,便后悔了,因为有些想法,心里可以有,但说出来摆在明面上,不一定能伤人,却一定伤情。
“陛下,”卫青膝行了两步,跪在刘彻近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回陛下,主父偃家贫如洗,游学四十余年未逢知遇,一事未成,乃至现在兄弟厌弃,亲友远离,孤身一人来到长安。他既没有钱财贿赂于臣,也没有亲友与臣相识,臣在昨日之前,从未与主父偃见过面。臣对陛下所言,句句为实,若有半句假话,陛下可诛臣于东市。”
刘彻眼角抽了抽,卫青你看上东市那块地了是不是?
卫青没等刘彻说话,又接着说:“臣荐主父偃予陛下,是因为臣认为主父偃是一位于社稷有用的智士,此人正是国家之所需,陛下之所需。请陛下明鉴!”
我既知此人之才,如何能不知此人之用?既知此人之用,如何能不知此事之险?既知此事之险,还这样做,只是因为此人是国家所需,是陛下所需啊!
言毕再叩首。
别无他由,只有一颗赤诚之心。刘彻的手指紧紧按压住身前书案,欲语无言。
好在一个小黄门及时进来打破了殿内的沉默,小太监发现殿内气氛不对原本也不敢打扰陛下,奈何事发紧急不能耽误,所以才战战兢兢地领着长乐宫的女官进来向刘彻禀告:“陛下,皇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刘彻收敛了一下心神,起身绕过书案搀起卫青,柔声道:“你别急,主父偃的事稍后咱们再议。”
卫青眼睑低垂,“谢陛下。”
得,真伤感情了。刘彻暗自懊恼,偷偷伸手在卫青手背的骨节处捏了一下,一个亲近的小动作,以示安抚。不过卫青没搭理他。
“咳咳,”刘彻转头看向长乐宫来的女官,“发生什么事了吗?”
旁边站着外人,女官不好明说,只含糊道:“陛下今早走后,皇太后请平阳公主进宫叙话,不知为何,公主走后皇太后的心情不大好,所以特遣奴婢来请陛下。而且皇太后有令,请陛下着冕冠入长乐宫。”
十二旒冕冠,为帝王之冠,不过这东西繁重,不是重大场合刘彻也不戴它,皇太后让他戴冕冠入长乐宫,刘彻用脚趾想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又是你给朕惹的麻烦。”刘彻挥手命人去取帝冕,趁人不注意低声在卫青耳边说话,那气音扑在卫青耳边,暗戳戳地调戏。
卫青这才抬头,眼里明晃晃的四个字看得刘彻分外愉悦:“关我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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