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北望

    
    伺候太后的宫女都已经被打发出去，内殿里静悄悄的，王太后喜欢清淡的香料，错金熏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香气并不浓烈，若有似无的。刘彻屏退左右侍从，缓步走到内室帘外，本以为里面没有其他人，却听见一个小女孩正在用轻轻柔柔的稚嫩声音哄劝着王太后。
    “皇祖母不哭嘛，?贫?吹交首婺缚奁??岷苄奶鄣摹??豢薏豢夼丁??
    刘彻给自己的长女取名刘?疲?」?飨衷谒乃辏?勰勰鄣囊煌潘踉谕跆?蟮幕忱铮???Φ纳斐鲆凰?∈郑?聊ㄗ拍棠塘臣丈系睦崴?
    啧，还真给母后气哭了，皇长姐这两年脾气见长啊。刘彻在心里偷偷给平阳公主竖起一根拇指。
    同时脸上却做出非常吃惊的样子，急忙忙挑帘而入，几步走到王太后座前屈膝跪倒，“母后您这是怎么了？皇儿不孝，皇儿来迟了，这是哪个混账惹您生气了？”
    小公主见到父皇，便从皇祖母怀中出来，乖巧地给父皇见礼，刘彻顺手揽过女儿。王太后用锦帕搌了搌眼泪，坐正身体，微微瞪了刘彻一眼，“行了，现在又没有外人，你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的，你们姐弟两个斗气，最后最难受的，还不是我这个当娘的？”
    刘彻假装听不懂，?着脸凑到王太后身侧跟母后撒娇，“母后，您看您又偏心，明明惹您生气的是皇姐，又不是我。”
    王太后呵呵冷笑，“从小到大，娘偏心的是哪一个，你自己不清楚吗？”说到此，王太后以手扶额，掩盖住眼中的一片悲戚之色，声音也低了下去，“若不是因为你，你姐姐们今日又怎会如此责怪于母后……”
    是什么时候生起了想要帮儿子争一争皇帝之位的野心的呢？大概是那一年彻儿尚在她腹中之时，午后小憩梦见昭昭白日投入她的怀抱吧。然而她本非先帝的原配皇后，刘彻出生之后在先帝的皇子中也只是排行第十，非嫡非长，想要竞争皇位的继承权谈何容易？当年先帝的原配薄皇后无子，而皇长子刘荣被封为太子，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推自己唯一的儿子上位，王太后一边答应了馆陶公主刘嫖让刘彻和刘嫖女儿陈阿娇联姻的建议，并且也将自己的小女儿与陈家儿子定亲，拉拢窦氏亲族，巩固自己在后宫的地位；另一方面，尽管知道曹寿羸弱多病，王太后还是将自己的大女儿刘瑶嫁给了他，因为曹寿是大汉开国功臣曹参的曾孙。曹参是最早从沛县就开始追随高祖皇帝打天下的功臣之一，在萧何之后担任相国，曹家到了景帝时期虽然不及曹相国时期风光，但是曹家和其他沛县开国功臣的后代均有往来，在前朝的影响力不可小觑。
    前朝后宫的路都已经铺好，等到薄皇后被废，王太后便私下派人找了一位脑子不大灵光的大臣，催促这位大臣上奏陛下立刘荣母妃栗姬为皇后。先皇闻奏大怒，处死了多嘴的大行官，并且废掉了刘荣的太子之位，改封刘荣为临江王，栗姬不久之后也忧伤而死。至此，一场波云诡谲的夺嫡之争才落下帷幕，当年的王夫人如愿以偿的被封为皇后，年仅七岁的刘彻被立为太子。
    如今数年过去，她的彻儿已经稳坐帝位，而由她一手促成的女儿们的婚姻却各有各的不幸。长女那边的丈夫是个病秧子，二女儿已经改嫁过一次，三女儿嫁的刘嫖的儿子沉浸于酒色，常年背着公主在外面寻欢作乐，三女儿性子软，只会私下里抹眼泪。长女平阳公主今日见到她，把自己和妹妹们的苦涩一件件的说与她听，她的长女羡慕酒家的女儿什么呢？不过是羡慕酒家女儿有一双慈爱的父母，愿意全心为女儿择一门如意女婿罢了。
    王太后望着长女哭着离开长乐宫，心有所愧，是以泪垂。
    刘彻亲眼见到母后如此伤悲，心下不忍，便也不再装傻扮呆，安慰王太后道：“母后不要悲伤，朕知道姐姐们不容易，回头找个机会，朕封皇长姐为长公主，您看好吗？”
    平阳公主的小心思，刘彻早就知道。皇长姐争强好胜，虽然不满意孱弱的丈夫，然而既然已经嫁了，现实的事情无法更改，那么一定要讨来自己应得的那份利益以作补偿。平阳公主如今想要的，就是和刘嫖一样的长公主的头衔，一般的公主仪同列侯，而长公主仪比藩王，地位尊崇了一大截。不过刘嫖的长公主的头衔是她的父皇汉文帝封的，平阳公主的父皇汉景帝没有封她，她便把希望放在了皇弟弟身上。不过嘛，刘彻这人心眼生来就不算太好，一直故意吊着他皇姐，就是不给封。
    以王太后的智慧，自然也明白这些，今日终于见到刘彻松口，心里便也跟着一松，不过面对故意使坏的宝贝儿子，王太后还是忍不住嗔怪道：“你啊，就是太小气，你早点这样做，哪还会有今天这事？”
    “姑姑的长公主是皇祖父封的，按照旧例，皇姐的长公主不是不应该由皇儿来封嘛。”刘彻为自己辩解。
    “那你现在怎么又可以封了呢？”
    “咳咳，皇儿只是突然觉得，不必过于死板，旧例已经过去，皇儿同样可以创造一个新例。”
    王太后气得在儿子背上捶了两下，“臭小子，你怎么生的这般混账！”
    刘彻见母后笑了，便也笑嘻嘻地回道：“因为皇儿是母后和父皇的儿子啊！”
    眼见雨散天晴，小公主眨巴眨巴眼睛，拉拉刘彻袖子，好奇地问道：“父皇，长公主是什么呀？我听他们说，长公主就是皇帝的长女，那我是父皇的长女，我也是长公主吗？”
    “呃，”刘彻也学着女儿的样子眨巴眨巴眼睛，“这个嘛，不如?贫?ノ饰誓愕幕首婺福俊
    刘彻一边说着一边在女儿背后暗示性地轻轻推了推，小公主一点就通，马上扑到王太后怀里，“皇祖母，?贫?遣皇浅す?餮剑俊
    王太后一愣，想要否认，但是看着小孙女懵懂天真的眼神又不知该如何和孙女解释，只好试探性地问刘彻：“你……真有这心思？”
    馆陶公主和平阳公主都是皇帝的嫡长女，刘?扑湮?醭沟牡谝桓雠????窍衷谖雷臃蚧共皇腔屎螅?衷诰头饬?莆?す?鳎?饷娴娜丝隙ɑ崃?氤鲂矶唷
    刘彻在王太后探究的目光中点点头，说起来不光他姐姐们的婚事是母后一手定下的，他自己的婚事不也一样是早在他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就安排好的吗？
    当然，现在废后的时机并不成熟，不过刘彻不介意提前造势做个铺垫。
    “朕既然可以封皇姐为长公主，同样可以破例封一下朕的长女，只要母后支持，想来外面也没人敢说什么。”
    王太后闻言神色复杂，她让儿子头戴冕冠而来，就是想要提醒一下儿子莫要忘了他的帝位是他娘怎样精心策划而来的，莫要忘了在那场策划中被牺牲了终身幸福的姐姐们。然而如今看起来，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在她儿子的掌控之中，而且她的彻儿谋划的可能还要更深，更远。
    刘彻一直坚持不封长姐为长公主，恐怕就是在等着平阳公主来找王太后翻老账算利息，从而借长姐之口向母后表达自己对于当年的那门婚事的不满。他想要更换，更换掉身上的所有的老旧的枷锁。
    王太后看着自己身侧的儿子，感到一阵心悸。但是她思考了一会，又觉得心安。王太后伸出手来，手指穿过儿子眼前晃动的旒珠，轻轻抚摸着儿子的眉骨与额头，“彻儿，母后有一句话，现在大概可以问你了。”
    “母后随便问就是。”
    “当年，你父皇病重，临终之前为了防止有人以你年幼为借口代你行天子之政，拖着病躯提前为你加冠成人。所以天下男子皆20岁成年，独你16岁成年。”王太后娓娓而言，“等到你登基为帝，却还是被你皇祖母压制，最初的一系列新政措施全部被废，娘虽不能助你，可那些年你的委屈娘一直都看在眼里。时至今日，你已登基七载，做皇帝是何种滋味想必你已经清楚，娘想问你的便是，这皇帝之位，你可喜欢吗？”
    刘彻身躯一震，凝眸与母后对视，但见母后神色庄重，绝非戏言，刘彻的目光闪了闪，忽而灿然而笑，“喜欢，儿非常喜欢。”
    喜欢，太喜欢了，哪怕需要一肩挑起千万里江山之重，哪怕情意淡薄至亲为敌无人敢爱，哪怕殚精竭虑机关算尽满手鲜血，他都爱死这个位置了，他刘彻，便是为这帝位而生的。
    王太后释然，“你喜欢就好，只要你喜欢，母后就不后悔。”
    刘彻眼角一湿，将头埋在王太后的腿上，“娘……”
    王太后一手抱着孙女，一手抚摸着儿子的背，“国家政治之事，母后不懂，以后就都由你自己抉择吧，母后不会束缚着你。你啊，要给你父皇长脸，更不要让你父皇在九泉之下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