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即便是身处乡间, 卫青的心里也还是牵挂着远方马邑之战的结果, 毕竟这场战役对于国家、对于刘彻来说, 意义太过于重要。马邑一战胜利,便可扭转从汉初到如今六十余年汉军对匈奴不是战败就是无功的局面, 重新燃起汉朝从上到下的信心;即便是败了, 也能打出汉军的热血, 激发汉军的斗志。
若是当真能够一举歼灭匈奴的主力骑兵, 活捉或者杀死匈奴的大单于军臣, 然后再趁匈奴群龙无首之际派汉军大举进攻匈奴, 只此一战,即可给匈奴造成无可估量的巨创。
往好了想汉军大胜而归, 往坏了想从聂壹一进入匈奴就被识破计谋,卫青在心中预估了数十种马邑之战的结果,奈何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汉廷高层秘密谋划的, 三十万大军在汉匈边界偷偷集结都尽量不让外界知道, 卫青在平阳县乡下,就更无从知道事情进展。
所以卫青除了每日在母亲坟茔前祭扫之外,只能默默等待着马邑之战的消息。一直到了六月份中,一只快马才携带着一路尘土飞奔到平阳乡下卫家门前。
看到来人, 卫青的心里就是一沉, 非常不好的预感迅速涌上心头。
“出事了?”卫青一把拉住苏建问道。
苏建是卫青在建章提拔起来的副手, 从长安急匆匆赶到平阳县, 带来的自然不会是好消息。果然, 苏建边喘气边直接说道:“马邑……败了。”
“怎么个败法?军臣单于夺下了马邑城?咱们的人呢?伤亡大不大?”
两人就站在卫家门前,卫青急得根本没有想起来要让苏建进屋歇歇,苏建同样也顾不上别的,喘了好几口气,才继续回答:“咱们没有伤亡,因为根本就没有打起来——匈奴单于军臣本来已经中了聂壹的计,亲自带着十万骑兵进入武州塞,眼看就快要到了马邑城,却突然起了疑心,派人抓住了一个小亭的尉吏,可恨那小吏是个软骨头,把什么都招了,军臣马上掉头就跑,让咱们白白忙了一年!”
人力、物力、陛下以及群臣一年的心血,全部付之东流!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是马邑之谋无疑已经彻底失败。
卫青在脑子中迅速整理了一遍苏建给他的信息与他之前所知道的作战计划,不禁皱眉道:“军臣到达了马邑城外什么地方才开始撤军的?”
苏建想了想,“据说是到了马邑城外一百里。”
“将屯将军与材官将军不是埋伏在马邑城外负责侧翼攻击吗?这么近的距离怎么没有出兵拦截?”
卫青的问题一针见血,苏建苦笑了一下,低声说:“王恢胆小没敢打……”
卫青闻言愣怔了好久,最后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双眼隐隐发红。这才是最糟糕的结果啊!
马邑之谋可以失败,但是汉军不能连和匈奴作战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仅仅是引诱匈奴进入汉军埋伏圈的计谋失败,后果不过是损失一点钱,事后再骂骂匈奴狡诈多疑,不会造成其他更大的影响。但是,王恢眼睁睁看着匈奴撤退,却不敢发一兵一卒去拦截,他的行为不仅仅代表着他自己,他还代表着汉朝的将领,落在匈奴人眼中,那就是汉朝将军懦弱无能,汉军可欺,匈奴人将更有胆量抢掠汉人;落在汉朝下层士兵和全国百姓的眼中,那就是自家统领官员都没有信心打败匈奴,没有勇气和匈奴战斗,民心如何不涣散?军心如何不动荡?
汉军没了士气,百姓没了信心,日后再和匈奴作战,该是怎样的困难?
王恢饱读诗书,在朝堂上力主作战雄辩滔滔,却为何临敌之时如此糊涂!
过了好久,卫青才哑着嗓音问苏建:“是陛下派你来找我的?”
“不是,是皇太后……”苏建看到卫青诧异的表情,便解释道:“大人在这里可能不知道,陛下在此次谋划出兵上面倾注了非常多的心血,匈奴中计入塞之后陛下更是时时关注战事的进展,常常夜不能寐……没想到却等来了这么一个结果……按理陛下一定是很难过和愤怒的,然而除了将王恢入狱论罪,陛下也没有大发脾气,而陛下越冷静皇太后越担心陛下……所以叫我来找您回去劝劝陛下。”
至于为什么皇太后不找别人,单单找正在守孝的卫青,老实人苏建自己理解为卫青这几年一直在陛下身边陪伴,比较了解陛下脾气,知道怎么劝慰陛下。
“伍僮,备马!”
卫青转身进屋和卫长子大概交代了一下情况,便和苏建骑快马回奔长安。
沿途路上,马邑三十万大军无功而返的消息已经渐渐传播开来,百姓议论纷纷,得知此消息者无不沮丧黯然。每每听到百姓怒骂汉军无能,卫青唯有充耳不闻,暗自叹息而已。
——幸运的是,那人无需亲耳听到这些指责,不幸的是,以那人的智慧,怎么能不知道民间此时必有这些指责?
每思及此,卫青心焦如焚,一路纵马如飞,几日便赶回长安城,等到卫青进入未央宫宣殿的时候,刘彻正在埋头批阅奏章,书案上码得整整齐齐地数摞奏章,几乎将刘彻的身影全部埋藏进去。
仔细看,刘彻的气色还不错,只是脸庞消瘦了一些,他抬眼面对卫青,双眸依然深邃不可揣度,眼神却更加锋利。
“朕志不改。”他对卫青如此说。
从宫外疾步走入的卫青跪在书案前,气息还有些不稳,他刚刚经历过丧母之痛,身形也更加清瘦,然眉目依旧,闻言唇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轻声却坚定地回答:“臣知道。”
——朕志不改。
——臣知道。
七个字道尽万语千言。刘彻紧绷的眉峰这才放松下来,他也笑了,伸手招呼卫青,“过来。”
卫青起身来到刘彻身边,旁边伺候的春陀一看到这个情景连忙让殿里其他人都退下。刘彻的手指触摸到卫青的脸庞,从眉骨慢慢向下抚摸,脸颊、下颌、长颈,最后刘彻的手指落在卫青的衣领上——夏衣单薄,未能掩盖住卫青穿在里面的白麻丧服。
刘彻忽然一把抱住卫青,将脸埋入卫青的颈间,声音闷闷的:“不用担心朕,朕又不是没有败过,朕还没有认识你的时候,就在皇祖母手里输过一次,输掉了朕的两个忠臣……这次不过是再输一次,输的更丢脸一些罢了,朕没什么扛不住的……”
卫青也回抱住刘彻,比刘彻抱得更紧,“下次不会了,臣向陛下保证,以后臣绝不会让陛下再败一次。”
刘彻轻笑,“口气很大嘛——好,朕等着你证明给朕看你的保证。”在卫青脸侧落下一个吻,刘彻柔声道:“既然回来了,就别再回平阳县了,留在朕身边吧?”
卫青没有犹豫地点头,“好。”
两个人拥抱了一会,卫青正在孝期,刘彻也不能做什么过火的事情,所以两个人非常有默契地适可而止。卫青留下来帮助刘彻处理奏章,其实案上的一大堆奏章根本没有几件实事,大部分都是帮刘彻总结此次马邑之战的教训,苦口婆心劝谏陛下以后不要再和匈奴动兵,建议陛下再拿出大批财物低声下气去求匈奴重修旧好,告诉伟大的匈奴单于与高贵的匈奴骑士不用劳烦你们亲自来抢你们要什么我们自己送过去,汉廷愿意以全国之财力供养匈奴老爷们等等。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劝和的奏章基本每天都有,之前在汉匈战还是和的朝廷辩论中输给主战派的主和官员都重新抖起了尾巴,仿佛自己在马邑之战前就预测到了汉军一定打不过匈奴是特别聪明睿智一样,指着鼻子骂主战的臣子都是奸臣误国,祸乱朝纲。
王恢在狱中自杀谢罪,刘彻顶着重重压力,坚持对匈作战策略不动摇。匈奴大单于军臣上了汉朝商人聂壹的当差一点就被引诱进汉军的包围圈,回去之后恼羞成怒,断绝和亲关系,数次派兵攻击汉朝重要边塞城镇,多次入侵汉朝边境。汉匈之间脆弱的表面和平彻底被打破。
不过匈奴人本性贪婪,还是喜欢汉朝精美的食物、丝绸等,这一点正中汉室朝廷下怀,毕竟汉朝也依旧觊觎着匈奴的良马,所以双方一边打着架一边做着生意,边界关市照常开放。
刘彻经过马邑之战的教训,决定抛弃守株待兔式的防守型战略,转而寻求建立一只汉朝自己的骑兵军团。想要建设骑兵,当然首先需要的就是大量良马,卫青于是向刘彻自荐,他少为骑奴,知马性,识良马,愿当此买马之任。
刘彻知道卫青对于这次马邑之败汉军备受指责有些耿耿于怀,想着卫青素来办事稳重,也确实深谙马性,不失为负责购马的优秀人选,同时也能让卫青增长一下外面的见识,积累经验,便点头同意。
谁知卫青这一去便如游鱼入海,苍鹰飞天,几个月不回来是为了买马也就罢了,回来的时候刘彻总觉得卫青身上带着丝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出去买马去了还是抢马去了。
回头问春陀有没有发现卫青的变化,春陀满脸不解——没有啊,卫大人不是还是那副温和有礼笑起来特别温柔的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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