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君见卫青沉默不语, 心中也没了底。窦婴为人慷慨任侠, 仗义敢言, 有才能, 有战功,虽是为了灌夫和田?起了意气之争, 但到底不曾像田?那般贪财好色仗势欺人, 长安上下对于现在的窦、田之争, 大部分还都是站在窦婴一方的。灌夫一死, 大家就都盼望着窦婴可以免罪。
只是有一点, 窦婴入狱之后为了保命, 拿出来一份先帝遗诏,诏书曰:“事有不便, 以便宜论上”。既是先帝遗诏,理应有两份,臣子家保管一份, 尚书档案保管一份, 然而窦婴家的这份遗诏在尚书档案里并没有记录。尚书没有存档,窦婴的这份就不知道是真是假,而伪造先帝遗诏,其罪当斩。
陛下对遗诏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 既没有发怒, 也没有承认它的真实性, 仿佛不太在意一样。下面的人全都搞不清楚陛下的真实想法, 见陛下迟迟不杀窦婴, 便觉得陛下并不在意遗诏的事情,窦婴还有救。
卫长君思来想去,他二弟常伴天子左右,一向比其他人更了解陛下的心思,卫青不说话,也许是认为陛下还是在乎遗诏的?然而以窦婴现在的地位,即便手中握有先帝的亲笔遗诏,又能掀出什么浪花来呢?陛下真会在乎?
“二弟莫非是觉得,陛下还是会杀魏其侯?”卫长君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卫青慢慢点了点头。
“是因为遗诏?”卫长君很好奇。
卫青却又摇了摇头。卫长君迷惑不解,不是为了遗诏,陛下还有什么非杀魏其侯不可的理由?
“那是因为东宫?”好在屋内没有外人,卫长君便壮着胆子继续问道。除了王太后给陛下施加压力,他再也想不出别的来了。
卫青温和地笑笑,“君心莫测,大哥还是不要再猜了。你我在朝为官,尽王事听天命即可。”
卫青不肯说,卫长君便只能略有遗憾地收起自己的好奇心,两人随后又东拉西扯了一阵,卫长君嫌二弟家里太冷清,明说等再过几个月母亲三年丧期满后,一定要让卫青娶妻成亲,二弟的大婚之喜也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的,卫青含笑应承。
送走大哥之后,卫青回到书案前,眼睛看着书简,心绪却一直无法平静下来。担心大哥恐惧,有些事情卫青不能和卫长君详细地讲。窦婴手中的先帝遗诏陛下并不在意,因为从遗诏内容来说,先帝赐给窦婴这道遗诏是为了让窦婴保护陛下兼自保的,对陛下没有威胁。只是陛下登基之初受制于太皇太后无力施展自己的抱负,当时窦婴身为丞相不拿着遗诏出来力挺陛下与太皇太后抗争,现在却拿着遗诏为自己保命,陛下岂会买他的账?
先帝遗诏的出现让陛下更加厌恶窦婴,然而陛下必杀窦婴,却不是为了这份遗诏——数月之前,刘彻召开东朝廷辩把窦、田二人在群臣面前放在火上烤时,就已经动了杀心。刘彻要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或者说,刘彻要杀的最终目标,是他的亲舅舅——现任丞相田?。
王太后是陛下的亲娘,陛下是万万不会和亲娘硬顶的,而他亲娘的弟弟挡了他的路,刘彻既想搬开碍脚石,又不想和亲娘正面起冲突,就只能借助外力,借助民怨。田?担任丞相以来一向嚣张跋扈为所欲为,受他欺压者敢怒不敢言,窦婴一旦被杀,事由田?而起,窦氏残存的势力必然不肯与田?罢休,到时民怨沸腾,朝野上下一致对田?发起指责,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是王太后也没有办法再保住田?的性命。
灌夫族灭长安就可以恢复平静吗?不,更大的杀戮还在后面呢。帝王权术,冷酷至此,残忍至此,狡诈至此。
雄韬伟略志存高远的是刘彻,深情而又多情的也是刘彻,玩弄权术冷血残酷唯我独尊的更是刘彻。
卫青掩卷闭目,心中五味杂陈。
两个月后,窦婴在渭城街道上被斩首示众。民间传言,灌夫死后天子本愿意放过窦婴,奈何小人们不断在天子面前进谗言,天子才下了斩令。至于逼死窦婴的凶手,大部分人都认为是丞相田?,小部分胆子大的甚至将矛头直指长乐宫。
千夫所指的田?惊惧之下称病不朝,一日冬雪,兰林宫里来人请卫青前往宫中与姐姐叙话,卫青在姐姐宫里坐了不到一个半时辰,便起身离去。到了初春,卫青在陛下面前请令,继续前往边塞关市从事马事。
春三月,田?在家中得了疯病,嘴里天天喊着谢罪的胡话,不久即病亡。卫青当时不在长安,田?死后数日,陛下在陪皇太后进餐的时候不知因何事突然恼火,随后一道指令,将卫青召回京师。
卫青带着一身塞外青草的青涩气息奉旨步入未央宫,神色依然从容,倒是守在殿外的春陀公公这几日被陛下吓得面无血色。建章监表面上不声不响的,狠起来却是真敢往陛下心头捅刀子。
除了沉着脸站在大殿中央浑身冒着阴冷黑气的天子,殿内再没有旁人,卫青前脚迈进门槛,春陀公公后脚就将两扇殿门紧紧关闭。卫青仿佛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按部就班地过来给刘彻下跪叩头,“臣青参见陛下。”
刘彻脸色阴寒,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眸紧紧盯着卫青看了好一会,方才凉凉地开口:“卿的生意做的怎么样了?”
卫青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份写有近来关市马匹交易的条陈,双手奉上,“请陛下御览。”
刘彻走过去劈手夺下,打开条陈大致扫了几眼,意有所指地冷笑道:“好,很好,朕发现你是越来越会做生意了。”
卫青垂头不语。
刘彻按捺不住自己的火气,过去一把抓住卫青的衣领迫使卫青抬起头来,“说话!给朕说说你是怎么把生意做到东宫去的!”
陛下既然已经把话挑明,卫青便不再装傻,镇定地回答:“臣只是求皇太后成全臣和蒹葭。”关于他的婚事子夫姐姐三年前就准备张罗,陛下私下里的意思姐姐也曾暗示给过卫青,圣意无法违背,至于秦蒹葭怎么办,姐姐让他自己做主。后因母亲亡故,这些事情才被耽搁下来,三年前卫青对此无所谓,三年后的现在他却不愿再与刘氏有更深的瓜葛。
皇太后在窦婴死后才惊觉自己弟弟也已陷入绝地,无可奈何之下四处问计于近臣宾客,最后以卫夫人为掩护问到卫青头上,卫青不能不答。反正刘彻的目的就是逼死舅舅,把丞相权力收回到自己手中,田?是自杀还是被他亲手杀掉,没有太大区别。而田?在家中把自己折腾死,刘彻便无需和亲娘撕破脸,双方都有颜面,可算是两全其美。不过卫青在被皇太后召见的时候还提出了一个请求:求皇太后劝说陛下改变圣意,不要再插手自己的婚事。
刘彻所恨的,也只是在这一点上。他刘彻对卫青还不够好吗?他娘的就连娶妻成家这种事,他都想给卫青挑个最适合的!结果面对他的一番情意,卫青还不领情,反而暗地里踩了两脚!
再一调查,好啊,这个姓秦的女人原来早就和卫青认识!
“蒹葭?”刘彻气极反笑,挑眉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叫的挺亲切嘛,你们是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的,嗯?”娶妻生子本是上事宗庙下继后世的人之常情,刘彻自然不会阻拦他,可是两人在一起的这些年,刘彻一直认为卫青洁身自好,除了他再没有别人,现在卫青突然为了一个女人违背他的意愿,卫青和那女人还早就认识,刘彻岂能不怀疑?
若是卫青当真敢骗他……刘彻心中一冷,黑眸已现杀机。
卫青眉峰紧蹙,咬牙抬起眼睑与刘彻对视,“陛下如果怀疑臣的为人,可令廷尉细查!”
面前的一双清澈澈的双瞳倒映着的只有刘彻一人的身影,刘彻呼吸一窒,愣怔了片刻,脸色渐渐和缓了下来,“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彻的手还抓着卫青的衣领,两个人的脸挨得很近,卫青似乎能够感受到刘彻的呼吸扑在自己的脸上,他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中全是决然:“青本草芥之身,不配侍奉陛下,陛下既已有新人,就请陛下恩准卫青日后只做陛下之‘臣’!”
吃醋撒泼他做不来,自怨自艾亦非他本性,既然陛下已有他人,他就后退一步,只做刘彻的臣子,不是很好吗?即便是只做君臣,他对刘彻的忠诚,亦不会消减一丝一毫。
刘彻闻言有些难以相信地望着卫青,“你要断绝和朕的情意?就为董偃?就因为这点小事?”
自然不全是为了董偃,但是刘彻把董偃形容为一点小事卫青便想笑了。是是是,为所欲为是陛下的权力,可同为男子,也没有任何规定他卫青就必须专情一人不是?他若是在外面养个“董偃”一样的少年,刘彻试试什么感受?
卫青心意已决,举目与刘彻对视,毫不退让。
二人以沉默相持了片刻,刘彻轻轻一笑,抓着卫青衣领的手指忽然松开,五指伸展,转而向上擒住了卫青的下巴,刘彻仔细端详了一会卫青的五官,嘴角的笑容中带上了十二分的恶意:“卫青,你知道吗?虽然你不愿意承认,但是你凉薄绝情起来的时候,像极了你的父亲。”
什么是知己?知己,更是在互相捅刀的时候,知道扎在对方的哪里,对方最痛。
卫青的瞳孔急剧收缩,刘彻终于畅快地在卫青的眼中看到了挣扎着的愤怒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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