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地中两只红冠花羽的健硕雄鸡斗得羽毛乱飞鲜血直流, 其中一只刚啄瞎了另一只的眼, 另一只奋起抗争, 两鸡搏斗正在精彩之处, 刘彻作壁上观神态闲适,并没有注意到远处廊下的情况。春陀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在刘彻半丈之外就停住脚步, 先是咳嗽两声清清嗓子, 然后用字正腔圆的语调禀告:“启禀陛下, 卫大夫有事求见。”
“嗯, ”刘彻眼睛关注着场内的两只斗鸡, 随口答应了一声,依偎在他身侧的美貌少年仔仔细细地剥了一瓣橘子喂到刘彻的嘴边, 刘彻刚想张嘴,突然反应过来,迅速转头问春陀:“谁?谁求见?”
春陀向走廊那边撇嘴使眼色, 小小声地回答:“是卫青大夫, 卫大夫从边塞回来了。”
刘彻僵着脖子半天没有动作,搂着美人腰的手臂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美人还好奇地问:“陛下怎么了?”
刘彻眼角抽搐, 怀里这娇软小美男名叫董偃, 是大长公主刘嫖培养赠送来的, 为了把董偃引荐给他, 刘嫖先是送来了一座长门宫, 然后又是装病又是光脚下跪,还以刘彻的名义给将军列侯们送钱送丝帛,百般讨好刘彻。堂堂窦太主卑躬屈膝到这种程度,刘彻也不能太驳姑姑的面子,顺水推舟就和董偃玩了一段时间。董偃在骑射方面技术平平,只擅斗鸡赛狗,刘彻之前还没有仔细研究过鸡狗之乐,难得新鲜。前几日刘彻在宣室宴请窦太主,董偃也一同赴席,没想到在殿外遇到东方朔,东方朔拿着长戟拦着董偃不让他进入宣室,然后在刘彻面前啪啪啪给董偃盖了三大条杀头之罪。既然有东方朔如此反对,刘彻从善如流,下令将宴席从宣室搬出去,换了其他地方,还赏了东方朔三十斤金子。宣室不能去,刘彻今日就让董偃陪着自己到上林苑玩乐放松一下。谁想好死不死,在上林苑却让卫青给撞见了。
卫青以往不到岁末不回来,刘彻掐着时间原以为还要再过几天才能见到卫青,这下可好,卫青一早就说过他身边不缺人侍奉,现在他自己把这个说法坐实了。
——知道什么是知己吗?知己就是不仅知道你的宏图大志,还他娘的对你的小毛病清清楚楚。
不过刘彻心中再虚,脑子还是清醒的,卫青提前回来,定是真有事。镇定下情绪,刘彻强装淡定地下令:“移驾建章,朕要和建章监在建章议事。”
平乐观是游乐之所,当然不适合在这里和卫青谈论公事,而且趁移驾之便,正好把董偃打发走。偷眼看卫青,卫青垂目在廊下待命,一直没抬头。
春陀看着一脸懊恼的天子,暗叹自作孽不可恕,春公公只求一会这两人如果真的闹起来,掀起的风雨不要牵连到他的头上为好。
结果到了建章,卫青一句废话都没有,说谈公事就只谈公事,开门见山直入主题,刘彻受他影响,也把其他乱七八糟的情绪都压下,认认真真地听着卫青的禀告。关市交易到的马匹数量与马匹质量、边塞三十六所养马场马匹的饲养情况、各个关塞的守卫情况、匈奴那方的动向等等,两个人一旦投入到本职工作,什么私事私情都无法影响到他们。
为何苑令的小命着想,须卜邬的事情卫青没提,只说是抓到了一个匈奴小孩,匈奴小孩提供的须卜信的消息。得知匈奴相国过来降汉,刘彻大喜过望,立刻就在建章召见了须卜信。须卜信既已投降,便在大汉天子面前许誓,愿意效忠汉天子。
为了表示自己降汉的决心,须卜信改匈奴姓须卜为汉姓赵,更名赵信。刘彻最初恩准他加入北军,见他才能尚可,十月岁首之后,便封赵信为翕侯,让他在北军与汉军将领一起训练士卒。
自平乐观那日后,未央宫内再也没有出现过董偃的身影。而卫青每日见到陛下,所言只有公事,刘彻有意缓和两人的关系,也没有强求,只当是卫青生气了,给他些时间消消气就好。
元光四年的十月,除了匈奴相国赵信来降被封为翕侯一事之外,还有一事更为令长安百姓瞩目,那就是魏其侯窦婴的好友、横行颍川的灌夫以及其族人在东市被处决,鲜血染红长安街。
卫青近三年多在边塞,窦、田相争他未能亲眼看见,不过此等大事,他回到长安几日之后,耳闻目睹,前后经过就差不多都已清楚。
魏其侯窦婴是已故太皇太后的侄子,属于曾经辉煌过的那一伙;武安侯田?是王太后的弟弟,属于压着窦氏旧势力爬上来的那一伙;双方早有嫌隙。不过最终让窦、田面对面打起来的,却是由于这个灌夫——今年夏天的时候,田?娶新夫人,王太后亲自下诏让列侯和宗亲都去祝贺,窦婴与灌夫同去。在婚宴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官职在身的窦婴受到慢待,灌夫为窦婴打抱不平,借酒大闹婚宴,把前去贺喜的客人全都闹跑了。田?颜面无光恼怒非常,下令抓住灌夫,并网罗灌夫及灌氏族人的罪状,意将灌夫治罪。窦婴为救灌夫给天子上书,极力为灌夫辩解。
刘彻为此召开东宫廷辩,让窦婴和田?在群臣面前各抒己见。两人都为自己辩解,辩着辩着就开始互相攻击,互相揭底,如同平乐观里的斗鸡,打了一个鸡毛乱飞两败俱伤。而刘彻坐在上面看热闹,及至廷辩结束之后,都没有判定谁对谁错。
这场争斗由夏季持续到冬季,最终经御史仔细审查,田?控告灌夫一族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的罪名多为事实,灌夫按律当族。
长安已好多年没有出现过这种数十口人一同被杀头的壮景,行刑当日,上至贵族子弟,下至平民百姓,不少没事闲着的人都跑去围观,其中也包括卫家大哥卫长君。
卫青二十岁成年之日,刘彻为他赐字仲卿,卫长子随后也更换了一个更为文雅的字叫长君。母亲亡故,他也已经成年,卫青便另置了一所住宅,从卫家搬了出去。原来家里的东西他什么都没有要,就只带走了他睡觉的一张床和自己收集的书籍,另外就是原来小院庭前的桑树,被他移栽到了新家。
不过近来他在外面忙于公事,基本不着家,新宅冷冷清清的,没有多少烟火气。卫青素来喜静,倒不觉得冷寂,只是这次回来之后让伍僮把他之前睡的旧床挪去了书房,卧室里另换了一张新床。伍僮知道原由,换好新床后瞅着院里的桑树也觉得很不顺眼,默默琢磨着哪天偷偷把这棵树弄死算了。
这日休息,卫青没有出门,卫长君过来的时候,卫青正在屋内看书。抬头看到卫长君满头冷汗魂不守舍的样子,卫青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下书简请大哥入座,然后亲手给大哥倒了一碗热茶。
“大哥您这是怎么了?”
卫长君端茶的手指都有些抖,连喝了两口热茶,缓了一会,脸上的神色才镇定些,面对二弟关切的目光,卫长君磕磕巴巴地回答:“没,没事,我……就是那个,那个老孙说带我去长长见识,刚,刚才拉我去了东市……”
老孙是卫长君的一个朋友,卫青听后哭笑不得,看杀人能长什么见识?大哥胆子还小,这肯定是被刑场的血腥场面吓到了。
卫长君说完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但是他又忍不住和二弟分享他今日的见闻,“你是没有见到,今天东市族灌夫一家,那情景可惨可惨了,刑场里人头乱滚鲜血横流,街道都被染红了……”
卫长君边回忆边摇头,止不住地唏嘘。卫青安慰他道:“灌夫称霸颍川,多行不义,才落得今日的下场,大哥无需多想。刑场污浊,以后再有这种事,大哥千万不要再去围观了。”
卫长君脸面一红,“原来我也没想去,是老孙非要拉着我……”
“以后无论谁再拉大哥,大哥都不要再去了。”卫青坚持规劝道。
卫长君赶忙点头,“我明白,我明白,你放心,以后大哥再也不会去了。”二弟的话卫长君一向是听的,他长舒了一口气,感慨道:“这半年魏其侯和武安侯相争闹得人心慌慌,如今灌夫被杀,事情便都过去了,长安城里又能恢复安稳。魏其侯虽然对灌夫有包庇之罪,但是本人却没有犯过什么错事,以前又有大功,我猜陛下再过几日就会放魏其侯出狱了吧。”
也不知道是灌夫没有跟窦婴说实话,还是窦婴在为灌夫辩解的时候有意欺瞒,反正御史查证的信息,与窦婴跟陛下上书的说辞多有不符之处,窦婴涉嫌欺君,就被押进了监狱,到现在还没有出来。不过陛下并没有为难窦婴,窦婴在狱中也有吃有喝。外面的人都猜测灌夫伏诛之后,陛下应该可以放过窦婴。
但是卫长君说完,卫青眼睛望着屋内火炉中烧得红彤彤的炭火未发一语,似乎是在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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