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五年的七月, 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废黜皇后一事刚过, 北方边界又传来敌军大举进犯的消息。匈奴左贤王恼恨汉朝接受赵信的投降, 遂向匈奴单于军臣进言, 趁着秋季汉朝百姓刚刚收获农耕食粮的时候派兵攻入上谷郡,肆意杀戮当地的官吏百姓抢掠汉人的财产, 匈奴骑兵所过之处, 尸横遍野。
消息传到国内, 举国震惊。天子登基以来汉匈边界虽然多有军事摩擦, 但是受到如此大规模的残暴侵略还是头一次, 江都王刘非甚至上书, 愿意领兵反击匈奴。
刘彻收到五皇兄的请战上书非常高兴,在召开的群臣朝议上命侍官将皇兄的上书高声朗读了一遍, 并大加赞赏。江都王刘非堂堂王侯贵胄尚且如此不畏强敌求战护国,朝堂上还有哪个臣子胆敢畏缩不前?何况经历过本朝第二任丞相窦婴身死第四任丞相田?病亡这一系列的事情,聪明的人都看得出来, 现今天子的意志, 已经无人可以阻拦。
面对匈奴的侵略,陛下给出的决策是战,但是怎么战呢?三年前马邑之谋汉朝调用三十万大军准备伏击匈奴,最后却连一根匈奴人的头发丝都没有捡到。匈奴人不是傻瓜, 他们实力凶悍却又狡诈多疑, 匈奴现任的大单于军臣在位已经二十八年, 一生南征北战威望赫赫, 既有极高的军事统兵能力, 为人又精明谨慎,马邑伏击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军臣单于在马邑城外发现山野间只有牲畜在吃草却没有牧人在旁看守,方才起了疑心撤军。
匈奴上次差点上当,已经有了戒备之心,诱敌深入之计再无作用;他们血洗上谷之后马上撤退出关塞,汉军想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就只能走出关塞进入匈奴国境作战——然而从高祖刘邦惜败白登山以来,汉军至今已经七十年没有出过关塞,以文帝景帝之才德能力尚且命令汉军退守关内,当今未到而立之年的天子,在对匈作战已经失利过一次的基础上,是否还有胆量与魄力,敢为前人不敢为之事,兵出汉关?
宣室议会之上,经过激烈讨论,大家基本赞同汉军如果想要给予匈奴切实有力的打击,出塞作战是唯一的选择。当朝所有的将领以及公卿大臣的眼睛都注视着他们的天子刘彻,等待着陛下最后的决定。一旦出塞作战,是胜是败,谁的心里都没有把握,可若是第二次出击匈奴仍然失败,陛下必将面临比第一次马邑伏击失利更加严重的指责和怀疑。
刘彻背对群臣站在悬挂在宣室的帘幕一样的巨幅地图面前陷入深深的思索,从背影看,陛下左手置于身前,右手背在身后,背在身后的右手五指则紧紧握着他最钟爱的一把天子剑。
“卫青,你觉得呢?”刘彻忽然出声问道。
宣室内众人大多一愣,三公九卿和众多将领都在殿内,刘彻谁都不找,怎么偏偏把卫青揪出来提问?
卫青却没有任何迟疑,上前一步躬身施礼,“回陛下,臣以为匈奴既然可以到我汉朝境内烧杀抢掠,我汉军自然同样也可以到匈奴境内作战,至于行与不行,总要试过了才知道,我汉军也不可能永远退守关内等待匈奴来袭,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现在就出关一试。”
刘彻粲然一笑,转过身来面对众臣,“朕听说匈奴小儿可以骑在羊背上射击鸟鼠,年长一些的就能骑在马背上射猎野兽;而卫青幼年牧羊,少年骑射,成长经历几与匈奴人无二。卫青所言不错,匈奴可为,我汉亦复可为,当年匈奴能够杀到我汉的甘泉宫,我汉军必然也可以杀到他们匈奴大单于的王庭!”
“不过,这次朕并不打算像之前马邑伏击那般大动干戈,朕欲只派四万骑兵,分为四路出击,每路一万骑兵由一名将军统领。这也是像匈奴他们学习,兵虽少却灵活,出了关塞打匈奴一个措手不及,割完他们脑袋就撤,不需要恋战。”
天子在原地徘徊了几步,深不可测的黑眸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位将军的面孔,“好马,朕已准备;强弩利刃,朕也有;朕现在缺的,就是四位敢于出关作战的勇将!”
程不识、李广等老将军与公孙贺、公孙敖、李息等年轻将领一同跪倒请战,“臣等愿为陛下效死杀敌!”
刘彻满意地点点头,“好,议了半天的事,想必大家都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出战人选朕稍后再做决定。”
会议结束,群臣告退先后离开。将军们议事的时候站在前面,离开的时候就大多走在后面,出了宣殿,程不识拉拉中尉韩安国,低声问道:“韩兄刚刚在殿上,怎么没有请战?”
韩安国捋捋胡子,貌似真诚地笑道:“老夫几月前从马车上摔下来,这腿伤到现在还没有好利落,实在是不便领兵啊,想来陛下也是知道的,长孺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程不识瞥了韩安国一眼,都是老兄老弟,谁还不了解谁?韩安国这个老滑头,他那腿伤哪里是被马车摔的?分明就是被田?之死吓的。田?一死无人担任丞相,陛下原想让韩安国代理丞相之职,韩安国吓得立马把自己的腿摔伤了,宁愿断腿也不做丞相。
李广在旁边听到两人谈话,冷哼了一声,老将军素来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狗屁腿伤,我看你就是胆子小,不敢出战!”
韩安国不悦,“李将军,你比我更要饱经沙场,你说说,陛下此战兵分四路出关攻打匈奴,胜算有多少?”
李广皱眉考虑了一下,“不好说,敌境作战优势在匈奴,搞不好没能打匈奴一个措手不及却反被对方给包圆,而且每路只有一万人,势单力薄一旦被包围其他三路来救援都来不及,非常险——不过陛下要打,老子就打,在关内憋了十多年,确实他娘的憋屈,老子宁愿战死,也不乐意总做这缩头乌龟!”
韩安国叹息一声,正如李广将军所说,陛下这次的决策实在是太险了,领兵进入匈奴境内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注意,便是死无葬身之地,韩安国自认不是勇将,这种拼命的差事,他是不愿意干的。
“李将军的胆魄长孺自愧不如。”韩安国对着李广长揖一礼。
李广摆摆手,“别别别,我李广论脑子也比不过你韩安国——韩老弟啊,你分析分析,陛下这次会让咱们中的哪几个出征?”
大家都看得出来,陛下这次与其说是在派兵,不如说是在选将,兵分四路,每路带领一样多的兵,一样好的马,一样精良的武器,谁最后能够打的最漂亮,谁就能在朝中所有将军们中拔得头筹。
韩安国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向后抛了一个眼色,笑道:“别人不晓得,恐怕卫建章监这次肯定是跑不掉喽!”
李广一愣,回头看了看走在最后面的卫青,他和卫青并无交集,对这个年轻人既不喜欢也不讨厌,老将军虽然一向看不起那些靠后宫女人的裙带爬上来的外戚官员,但是难能可贵的是卫青为人谦恭低调,与其他嚣张跋扈的外戚一对比,卫青就显得不那么让人讨厌。
“不能吧?”老将军不相信,“这次可是和匈奴硬碰硬,拼的就是命,又不能白手捞功劳,陛下让他去干嘛?何况他还没有打过仗,一点作战的经验都没有,去了就是白白送死,他才刚二十多点吧?年纪轻轻就去送死,陛下何至于这么恨他?”
被李广这么一说,韩安国捋捋胡子,也有些吃不准,有脑子的都看得出来卫青在陛下那里有多受宠信,每年春秋大猎,在陛下身边负责骖乘护驾的除了卫青,再没有换过旁人,沙场征战这种玩命的事,陛下当真舍得让卫青去做?再说换到卫青的角度,他也没有必要去啊,陈皇后没有被废的时候陛下就独宠他姐姐卫夫人,偌大的后宫里到现在也只有卫夫人育有子嗣,虽然卫夫人之前生的三个都是公主,但是只要有陛下的恩宠不断,下一胎没准生的就是皇子,一旦皇子出世,卫夫人封后,卫青这辈子的富贵都不用愁了,他有什么必要跑关外战场去冒险?
不过刚才众将请战的时候,卫青跪没跪?韩安国当时没有注意,现在一时还想不起来了,他想了想,又把话收了回来,“李将军说的是,我是刚刚想到陛下拿建章监出身经历和匈奴人做对比,才有此一猜。话说回来,陛下的决定,我哪能猜得准呢?”
他们几个人在前面聊的热火朝天,卫青和公孙贺在后面差不多全听到了,公孙贺瞬间也有些心痒,拿胳膊撞了一下卫青,“哎,陛下到底想选哪四位出征,你知道吗?”
卫青摇头,“陛下没和我讲。”
公孙贺惊诧,“连你都不知道?”
卫青臊得脸红,他怎么就一定会知道呢?
正说着,宫道上跑来一个小内侍,一眼看到卫青,急忙忙地奔过来,“建章监,建章监,您家里来人找您,说是您兄长卫侍中快不行了,请您赶快回家!”
卫青脸色骤变,卫长君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上吐下泻高烧不止,已经持续了十多天,家里大夫不断,病情却一直没有起色,他今早出来的时候大哥似乎还没有事,怎么才半天人就快不行了?
“姐夫恕罪,我先行一步!”卫青顾不得礼数,快步跑着出了宫门。
在场的人皆听到了此事,连李广都跟着摇头,“这孩子真够倒霉的,爹不要娘早亡,现在长兄也要没了。”论年纪李广是卫青的两倍有余,顺口说卫青是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妥。
公孙贺急得跺脚,“谁说不是呢!各位慢行,我也要过去看看,告辞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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