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北望

    
    卫青在宫门外翻身上马, 一路疾驰来到卫长君家中, 还未进屋, 就先听到了杂乱起伏的哭声, 卫青脚步发软，被门槛绊了一跤犹自不觉, 跌跌撞撞扑倒在卫长君床边。
    “大哥, 我回来了！”
    卫长君勉力撑着最后一口气, 等的就是二弟回来。听到卫青的声音, 卫长君慢慢睁开眼睛, 人未张口, 眼泪先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二……二弟……”卫长君用尽全身力气，缓缓抬起自己的胳膊。
    “我在！大哥我在这里。”卫青赶忙握住长兄的手。
    卫长君的视线慢慢在屋内移动了一圈, 在他床边跪着的，有他的妻，有他的一双儿女, 还有他的妹妹弟弟等所有至亲, “我怕是不行了……”
    四周哭声再起，卫青眼圈一红，同样落下泪来。
    卫长君闭目休息了一会，稍微积攒了一下力气, 方才望着卫青继续说道：“二弟, 你本非我卫家之子, 大哥心里清楚, 咱家对你有恩的, 只有娘……”卫青自小在郑家放羊，稍微大一些就到了公主府上成为骑奴，卫家对卫青恩重的，只有养育了他的卫媪。说句不好听的，卫家祠堂上立的祖宗牌位，一个和卫青有血脉关系的都没有。
    “大哥不必再说了，”卫青抿了下唇，抬头郑重地向卫长君保证道：“我既已姓卫，这辈子都是卫家人，大哥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卫家！”
    卫长君眼泪汹涌，他一走，一家幼儿孤子就全都要托付给兄弟们照料了。颤声让他的两个孩子过来跪下给卫青磕头叫叔父，两个孩子被卫青扶起来揽在怀中，痛哭不止。世间最悲者，莫过于与至亲生死离别。
    “我死后，你就是咱们卫家的一家之主——青弟啊，你比大哥聪明，大哥不求卫家日后权贵无双，但求子孙平安长寿，你，你——”卫长君突然惊恐地睁大双眼，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人间地狱的凄惨景象，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吼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千万不要让咱们卫氏像灌家一样灭族啊！”
    在一屋子人的哭号声中，卫青怀中紧紧抱着长兄遗留下的两个孩子，泪水从脸颊无声地滑落。
    托付好妻子儿女后，卫长君抱憾而终。
    长兄的丧事皆由卫青一手操办，一家之任就此全部落在了卫青的肩上。
    八月初，陛下最后确定了四位出征匈奴的将领：卫青担任车骑将军，兵出上谷；太仆公孙贺担任轻车将军，兵出云中；太中大夫公孙敖担任骑将军，兵出代郡；卫尉李广担任骁骑将军，兵出雁门。
    除了李广老将军，其他三位都是年轻将领，卫青和公孙敖带兵征战的经验基本为零，公孙贺比他俩略强一点，作为主将参与过马邑之围，只可惜马邑之围并没有真正打起来。最后剩下的就是李广，老将军数次作为边郡太守镇守边塞，作战经验丰富，文武群臣都明白，陛下此次虽然大胆启用新人领兵，但是新人的水平如何，陛下心中也没有底，让李老将军出征，就是确保至少有一路将军可以获胜。
    不过论起来，轻车将军、骑将军、骁骑将军等普通将军名号都是战时临时赐封，战争结束即撤，车骑将军却不一样，车骑将军可为临时设置也可为固定官职，比如孝文皇帝就曾任命舅舅薄昭一直担任车骑将军，金印紫绶位次上卿——也就是说，在当朝现有的所有武官官职之中，车骑将军是地位最高的。
    先帝时期功勋最卓越的将领周亚夫在受封太尉之前便是先做的车骑将军，当今陛下在几年前也曾暂时令程不识为车骑将军驻守雁门，这些将军都是何等样的人物？而他卫青何德何能，凭什么初次领兵就担任车骑将军，把李老将军都压了一头？
    天子面前无人胆敢多嘴，下了朝堂，窃窃私语就变成了明目张胆地议论，“抓着姐姐裙带做将军”的嘲讽不绝于耳，不少原本不讨厌卫青为人的家伙，现在反而隐隐期盼着卫青兵败匈奴身死塞外，打了陛下偏袒外戚的脸。并且他们认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们真的看不出来这位年纪轻轻毫无大战经验的外戚有什么过人之处可以战胜所向无敌的匈奴铁骑。
    李老将军气呼呼地拂袖而去，公孙贺拍拍妻弟的肩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莫说旁人，公孙贺自己心里都有些不舒服，毕竟作为车骑将军的卫青，一夕之间也跃到了他的前面。
    倒是公孙敖大大咧咧地给了卫青一拳，没心没肺地大笑道：“恭喜你了老弟，你比敖哥本事大，就应该比敖哥官大！别听那些怂蛋瞎嘀咕，咱们兄弟一起打匈奴去，哈哈哈，看谁杀的人多！”
    卫青心中一暖，笑着抱拳道：“弟预祝大哥攻无不克所向披靡，也望我汉军各路将军皆首战告捷！”
    “哈哈哈，借你吉言！出战在即，咱们出去喝一顿怎么样？你虽然长兄刚故不应饮酒，不过大家都要出去拼命了，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不如出征前兄弟们在一起先喝个痛快？”公孙敖建议道。
    卫青点头，“好，大哥既有此意，弟自当奉陪！”
    卫青、公孙敖都出身于建章，卫青手下建章的弟兄们这次也大都要随他出征，大家就在建章里的训练场上为自己设酒壮行。一群即将为保家国而踏上征途的年轻战士纵酒高歌，仰头舒壮志豪情万丈，低头思亲人恋恋不舍，欢笑怒骂一醉方休。
    酒酣之际，卫青与众兄弟用筷子敲击着酒杯高歌了半首《出车》：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硪樱?ū遂敢印１??硭梗??混缝罚坑切那那模?头蚩龃帷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硌胙搿Ｌ熳用?遥?潜怂贩健：蘸漳现伲?N狁于襄。
    此诗上半首歌出征，下半首歌凯旋，是以众兄弟们约好，出塞征战胜利之后，大家再坐在一起醉唱下半首出车。
    天上星河璀璨，地上篝火烁烁，将要出征的战士的脸庞年轻又坚毅。他们即将身赴沙场，以生命捍卫家国的安宁与尊严。此刻的他们，如此骄傲，如此张狂。
    最后到底是被哪一个抬回来放到建章监常住的房间里的，醉倒到地上的卫青自己都不清楚，迷迷糊糊间只觉得有人帮他用巾帕擦过手脸，然后又帮他脱掉甲胄，那人粗手笨脚的，弄的他并不舒服，但感觉异常熟悉，他便在醉梦中温柔了眉目牵动嘴角微微笑了一下。吻轻落在眉心，那人随后揽他入怀，却只是拥着他，共枕而眠。
    相知深，无别语。
    出征之前，卫青对家事也做了认真地安排。率军征伐生死难料，卫家除了他与两个年近成年的弟弟卫步、卫广，剩下的就是孤儿寡母。三姐卫子夫虽然贵为夫人，但她毕竟是后宫嫔妃，出不得宫，卫青若是再有一个三长两短，接下来卫家就只能指靠步、广二人。
    但卫青清楚，他这两个弟弟心性不够坚定，他在尚可约束，他若是不在，恐怕哪一个就会给卫家惹出事来。卫长君死前最怕的就是卫家走了灌夫灭族的老路，卫青思虑再三，只能告诫两个弟弟，他若是身死沙场回不来，他们二人就切莫再继续入朝为官，卫家有个大事小事，二人要时时想着向宫内的三姐请教，万万不可自行做主。否则以朝堂的奸狡诡谲和陛下现今的心性，能把这两个人碾的渣都不剩。
    步、广二人哭着发誓应诺。家里方方面面，卫青能够想到的，都仔细嘱咐了二人与家仆总管伍僮。直至漏尽更深，卫青才让他们离开。
    灯下独坐，卫青手指抚摸着书案上的战刀，神色清冷孤毅。妻铺好床铺，过来请他入睡，见他神情，不禁柔声安慰道：“将军智勇双全，出征必得凯旋，何需与兄弟们先做死别？”
    卫青将蒹葭拉到身边，温言笑道：“古来战场多白骨，家里做好了安排，我出去更放心一些。蒹葭，我不瞒你，我此次出征，存有死志，其他三路无论胜败，至少在我这里，就算是拼得一死，我也要保证胜利。”
    四路骑兵各自为战，其他人的结果他无法预料，但是他这一路，他一定要确保胜利。汉匈交战七十年，汉军从来没有取得过大的胜利，甚至从来都没有杀出过汉关，以致现在朝野上下谈战色变，军心涣散，国威不存。
    为公，他是汉朝将士，效死杀敌重振国威护卫家国是他的责任；为私，陛下对他恩重如山，他亦曾向陛下承诺，他不会让陛下再败一次，宁愿战死在外，他都不能丢了陛下的脸。
    卫青看着蒹葭愣怔的表情轻声叹息，“蒹葭，我负你良多，倘若我这次真的不回来，你可另嫁他人，我与家人说过，我之前的积蓄与这座宅院，都留给你以作补偿。”
    蒹葭倾身过来将头埋入卫青怀中，“蒹葭早知将军情在他处，将军无需言负。蒹葭不过是小商人之女，能做将军之妻，蒹葭此生无所憾。”
    卫青轻叹：“卫青本为奴仆，还不及你的小商人之女呢。”
    “但是夫君现在是将军！”
    “你现在也是将军之妻呀！”卫青的手抚上蒹葭的发，言笑温存。既为夫妻，他能够给她的，都会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