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北望

    
    陛下亲临, 卫青惊愕之后便是欢喜, 脑海中的作战计划在书信中无法详述, 如今陛下亲自跑到了他的面前, 他把地图往案上一铺，拉着刘彻讨论了半宿的对河南地的攻夺战略。最后两人实在是困倦的不行, 方才双双睡下, 一腔柔情全部化作灯下论战的刘彻在合上双眼之前恍恍惚惚地才想起来自己好像不是为了商讨军情来的……
    军务繁多, 第二日一早, 卫青依旧如往常一样早起, 压在他腰上的手臂原本不肯放他走, 耳鬓厮磨间心情不是很好的天子逼他低声许下了许多好处，最后才恋恋不舍地放他离开。
    国不可无君, 刘彻为了等他回来，已经在军中浪费了一日半，再待一日, 刘彻便不得不回往长安。君情深重, 卫青到底还是放心不下陛下，虽然忙碌，在加速处理完他出去的十几天内积压的重要事务后，便将剩下的时间挤出来用作陪伴陛下。
    雁门关位于群山之间, 山势凶险, 雄关巍峨, 汉军与匈奴骑兵在雁门关外发生过大大小小上百次的碰撞, 关外黄土之下, 不知埋藏了多少不归人的尸骨。
    刘彻本欲登关望远，又恐关上兵将众多被认出身份，万般无奈，只能放弃了登关的想法，让卫青随便陪着他爬爬山看看雪景。
    霍去病懒得理这两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去了，卫青身边的亲兵已被借故打发走，陛下带来的几名护卫则远远吊在他们的身后确保安全，崇山峻岭白雪皑皑，放眼望去大地一片苍茫，刘彻迎风而立，心中顿生感慨：“朕日夜所憾，就是不能亲自带兵征伐北寇。”
    卫青在他身旁温言笑道：“区区匈奴，何劳陛下亲征。”
    刘彻笑着瞥了他的将军一眼，揶揄道：“仲卿连胜了匈奴两场，便不把匈奴放在眼里了？”
    卫青连忙摇头，“臣非此意。臣自知，龙城之战是为突袭，得益于匈奴单于没有准备；年前关外之战，则是伊稚斜存有私心，不愿意拿他的嫡亲部卒与我硬拼，所以败走保存实力。此两战皆为侥幸的小胜，臣不敢自傲。”
    “雁门关外一战杀了匈奴数千人，这还是小胜，你不怕军臣单于听了气死？”
    卫青顿了一下，眨了眨眼，状似纯良地反问：“气死军臣……不是挺好吗？”
    刘彻被逗得大笑，一时没注意脚下，右脚踩到雪中湿滑的枯草，身体一晃差点摔倒，卫青赶忙伸手拉住他。
    刘彻顺势握住卫青的手，卫青倒也没有挣脱，山高雪滑，担心陛下的安危，他反而回握得更紧了一些。
    边塞严寒，卫青又要求自己与士卒同衣同食，身无保暖的狐裘，手上也没有额外的护具，冷风一吹，手背上便都是干裂的伤口。刘彻收起玩笑，把他的手握在自己宽广的袍袖之中轻轻摩挲，柔声叹息道：“此战结束后，你要早早回来，在外面累了大半年，回到京师好好歇一歇。”
    卫青含笑应诺。
    两人在山间并肩而行，群山素白，天地清明，山岗上冷冽的风吹起的点点积雪在阳光下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朕还记得，当年你和朕说你幼时的志向就是手执戈矛守护家乡的那日，咱们也是在赏雪。”而如今的将军，手持战刀站在雁门关上，杀得匈奴不敢入内。
    卫青点头，轻声道：“臣现在所欲所思，却只是收复河南地。”不再是只想着守卫，他要一步一步的，将匈奴揍得再不敢南下。
    “仲卿有几成把握？”
    “战争之事，结果不过是两个，一为胜，二为败。臣从不预计胜算，但求结果。”
    刘彻笑起来，在军事方面，卫青有着属于他自己的桀骜与强硬。
    “胜负由卿不由天——也好，咱们就不谈打仗了，”刘彻停下脚步，偏头凑近卫青说道：“朕奔波千里，只为与你见上一面，你说母后若是知道朕这么做，会不会笑话朕而立之年竟还像个少年郎一样冲动？”
    卫青举目望向前方山壑中的一片银装素裹的松林，脸颊微微发红，犹豫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刘彻，“臣……”臣罪当诛，可不可以啊？
    “你说想朕，是真的吗？”刘彻继续逗他。
    不……不太真……好吧，其实也挺真。前段时间忙着出去，没有时间准备书信，为了赶时间，随手写了两个字，没想到陛下竟然见字而来，但是仔细想想也并不觉得太过惊讶，毕竟循规蹈矩从来都不是刘彻的风格。
    然而面对真人，卫青面薄，敢写不敢说，刘彻绕着圈逗他的话，他的脸色越来越红，视线直直望向远方，一点都不敢移动……
    刘彻拉拉卫青的手腕，示意他看过来，“前段时间，主父偃给朕提了一个建议，他说茂陵初立，朕可以让天下豪强乱民迁往茂陵，这样茂陵充实，既可拱卫京师，又可以集中治理豪强富族中的奸猾之辈。”
    话题转换的太快，卫青不明白陛下为什么突然跟他说这个，他愣了一下，思考过后，方才点头赞同道：“此议甚好，外安民而内除害，主父先生谋略过人，真乃大才。”别看主父偃为人阴狠，他向天子提出的建议，无论是推恩令还是徙豪强到茂陵，都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让对手想逃而无处可逃。
    刘彻无奈地笑着瞥了卫青一眼，“朕知道你赏识主父偃，不过也不需要总在朕面前夸他吧？”
    “陛下难道觉得此议不行？”卫青面露疑惑。
    “当然行，朕已经准了——只是朕想和你说的不是这个，”刘彻捏捏卫青的手腕，轻声道：“茂陵是朕百年之后的归处，仲卿既然常常思念于朕，不舍得与朕分离，百年之后，仲卿也在茂陵继续陪着朕，好不好？”
    皇帝的陵墓都是早早就开始准备，刘彻的帝陵选择建在槐里县的茂乡，建元二年即置茂陵邑。刘彻言下之意，就是让卫青死后也随他陪葬在茂陵。
    朝臣陪葬帝王，本是殊荣，但是今天刘彻不是下令，而是邀请，邀请自己喜欢的人，和自己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卫青愣怔片刻，在刘彻的注视中，认真地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