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同意了卫青的请求, 准许卫青驻守雁门, 暂不回归。卫青乖觉, 自知将领带领重兵长久在外帝心难安, 便每月向陛下汇报两次边界的军情,月初一次, 月末一次。雁门到长安驿站畅通, 两人传信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
匈奴骑兵擅长游击, 打不过汉军就跑, 卫青回到雁门, 匈奴骑兵就也跟着卫青回来, 整整一个秋季不停在雁门外徘徊,甚至试探性地发起过几次攻击。不过在匈奴自己的草原上他们都打不过卫青, 玩攻城就更没戏,来一次卫青揍一次。
起初刘彻和卫青的通信都只是讨论军情,后来刘彻在回书中和卫青抱怨, 反正传信兵多带一封信也不会累, 卫青就不能跟他说点军情之外的事情吗?
车骑将军收到陛下的要求笑了好一会,然后就开始发愁,汉匈军情他随手就可以一挥而就,但是私信需要写些什么内容呢?卫青苦兮兮琢磨了半个月, 眼看新的奏报马上就得发出, 卫青终于灵机一动, 硬憋出一封私信, 放在军情奏报之后, 由不知情的传信兵一起带到长安。
收到私信的天子分外愉悦,说实话,有卫青在北部边界线驻守,刘彻没有任何不放心的,让卫青守边完全是大材小用,如果不是计划明年夺取河南地,刘彻早就把卫青召回来了。
在私信里,为了使信件的内容看起来丰富一些,卫青先在开头关怀了一下陛下的龙体,再询问了一些诸如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等废话,最后和刘彻分享了一件他从匈奴俘虏口中听到的趣闻:听说一年前,匈奴的左谷蠡王伊稚斜在龙城向祖先发誓,他此生一定要打败卫青,并且将卫青捉来绑到龙城祭坛上活活烧死,以祭告先祖的在天之灵。
然吾出雁门,伊稚斜已远走耳。——卫青在信件的末尾遗憾的总结。
刘彻将只写了几十字的竹简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笑得不能自已,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写到最后的一句话的时候,卫青那种表面上一本正经,暗里又有点小坏的带着笑意的眼睛。
到了十月,各地藩王接踵而至,天子每年都会接受诸侯王的朝贺,但是诸侯王却不是每年都要来,他们只需要按照规定,分批次朝见——毕竟全国那么多王侯,全到了天子也接见不过来。
今年应该来朝的有淮南王、赵王、中山王、梁王、城阳王等,估计是被燕王之死吓到了,赵王托词生病没敢来,淮南王刘安也以年老体弱为理由,派女儿刘陵亲自向陛下告假,刘彻不知道皇叔躲在家里的谋划,一片好心,赐给淮南王坐几和手杖,恩准其无需再朝。
赵王不到,今年来朝的诸侯王中就只剩下中山王刘胜是天子的亲弟兄。刘彻算了算,他们血脉兄弟一共十四人,到了今日,竟然已经故去了大半。生死无常,刘彻难免心生悲戚。
刘胜是陛下的九皇兄,两人年纪相近,关系一向不错。刘胜这个人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美酒与美人,不过他不像燕王什么恶心事都做得出来,他喜欢美人,一不抢二不夺,违反法令的事情从来不干,全心全意地致力于在家里和妻妾生孩子。虽然还不到四十岁,刘胜的儿子已经有了八十多个,据说他来长安朝见之前,宫里还有三个姬妾正怀着孕。
看到九皇兄,再默默回头看看自己的三女一子,刘彻不禁深深反思自己,他平常是不是太过于“清心寡欲”了?
但是这能怪他吗?他每天睁眼听到的是清晨的鸡鸣,诸侯王每天睁眼看到的是中午的太阳;他在上朝听政,诸侯王在抱着娇妻美妾睡懒觉;他在批阅奏章,诸侯王在欣赏歌舞;他在为了某个地方的水灾旱灾着急上火,诸侯王在努力生孩子;他没事就被以汲黯为首的谏臣挑毛病,诸侯王天天斗鸡走狗都没人管;诸侯王的子女动辄几十个,他想和喜欢的人亲热一下还必须偷偷摸摸的……
刘彻越想越不爽,于是冷着脸叫来梁王和城阳王,把二王关进宣室,和他们进行了一场“亲切友好”的交流,二王流着汗频频向陛下保证,他们回去以后马上就写奏书,他们愿意将自己封国的土地分封给他们的子弟,是的,他们完全是自愿的,与陛下的威胁无关,他们自愿请求分封,他们对陛下的推恩之令感恩戴德……
交流过后,目送汗透脊背的二王哆哆嗦嗦屁滚尿流地逃出宣室,刘彻坐在帝位上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这才叫爽啊……
二王走后,刘胜不知危险,乐呵呵地来向皇弟进献礼物。除了奇珍异宝之外,中山王还兴高采烈地向陛下展示了他在封国潜心研究中来的各种床帏之内的欢乐之具。刘胜在家里什么事都不考虑,天天琢磨怎么玩,玩出了花样,玩出了水平,玩得刘彻瞠目结舌望尘莫及。
——可是皇兄,您送朕这个有什么用呢?某人又不在长安。
——好吧,在长安他也不能陪朕玩这个。
刘彻和中山王提到推恩之策,中山王听后有些为难,他倒不是不支持陛下的决策舍不得封,问题是他自己的儿子实在是太多了,中山国的封土按照他儿子的数量平均分,估计每个人就只能获得几亩地。
刘彻何等聪明,马上想到解决办法,儿子太多无所谓,咱先将长子、次子、三子分封,其他的以后再说。
中山王想了想,他这辈子得过且过,陛下推恩就推恩呗,儿孙什么样他才懒得操心。成,他支持。
……朝见完天子的诸侯王回到封国,不久之后,刘彻便如愿以偿地收到了几位诸侯王请求分封子弟的上书,天子立即昭告天下:“梁王、城阳王亲慈同生,愿以邑分弟,其许之,诸侯王请与子弟邑者,朕将亲览,使有列位焉。”
元朔二年正月,汉天子开始在诸侯王中推行主父偃提出的推恩之策,此后几十年间,曾经显赫一时的各地藩国陆续被瓜分削弱,刘彻兵不血刃,便解决了汉初遗留下来的诸侯王势力过大难以压制的问题。
车骑将军在北方驻守了整整一个秋冬,匈奴没能再来进犯雁门,暴风雪来临,匈奴单于只能带着他们的民众远去避寒。
刚刚颁布过推恩令心情很好的刘彻一日又收到卫青的军情奏报以及私信,没有战事,奏报比较简略,奇怪的是,这次的军事奏报并非是卫青所写,而是由其他军中文吏代替,私信也没有和奏报放在一起,而是另外封存。不过私信的笔迹倒还是卫青的,只是在这一次的私信中,卫青罕见地直白地只写了两个字:思君。
刘彻吓了一跳,卫青说想他?这是那个脸皮薄得像纱的人会说的话吗?莫非卫青那边出了什么事情?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询问雁门来的传信官,传信官表示这次向他交付信件的不是卫将军,而是苏建将军,不过不久前他见到卫将军,卫将军看起来还挺好的,军中一切正常。
听说舅舅的奏报已到的期门郎霍去病闲着没事跑陛下眼前晃悠,之前卫青在信中经常讲一些边关的趣事,刘彻开心的时候会和霍去病分享分享,霍去病比较好奇这次舅舅说了什么。
刘彻也不跟他客气,直接摇着孤单单的一根竹简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混小子你说,你舅舅为什么只写了这两个字呢?”
霍去病实在没忍住,对着刘彻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臭不要脸的老贼,他还是一个孩子,他一点都不想看这种信好不好?
刘彻厚着脸皮用竹简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回朕的话!”
“忙呗。”霍去病肯定道。
刘彻沉思,“你是说你舅舅太忙,就拿这两个字敷衍朕?”
——对啊,不然呢?
“可是现在塞外大雪寒天,匈奴都跑了,军中也没什么事啊……”凭借男人的经验来说,刘彻直觉这确实是正确答案,不过敷衍就敷衍吧,反正人不在面前,刘彻也拿卫青没办法。他只是有些想不通,卫青忙?他在忙什么?
霍去病的身体顿了一下,黑眸中闪过一道亮光,他别有用心地建议刘彻:“陛下想知道舅舅在边关忙什么,不如亲自去看看?”
“想什么呢,”刘彻向后靠在凭几上仰望雕梁画栋的偌大的辉煌却冷寂的宫室,沮丧道:“朕是皇帝,皇帝怎么能去边关涉险呢?”他是皇帝,皇帝没有任性妄为的资格,未央宫就是他的牢笼……
霍去病不屑道:“当年在终南山,陛下不是经常微服出去游玩吗?雁门不过是稍微远了一点,陛下就不敢了?——莫非陛下现在就已经老了?”
刘彻挑眉,混小子,激他?
然而霍去病有一点说的没错,当年他与卫青俱是年少,马纵南山,确实是快意非常啊!
——怎么办仲卿,朕也想你了。
刘彻的行动力不容质疑,念头一起,他便立刻开始着手实施。现在朝野安稳,手下的三公九卿与众多朝臣也不是白吃饭的,悄悄出去几天,料想不会有事。
天子移驾甘泉宫,对外说是在甘泉宫歇息几天,无事勿扰;但是到了甘泉宫,刘彻换上私服,带上十几名侍卫以及霍去病,骑上快马,直奔雁门而去。
最近几年忙于朝政,再也未能微服出来游玩,沉浸其中还无甚感觉,甫一出来,便惊觉外面的空气都是鲜的。天长地阔,纵马奔驰,无拘无束,刘彻真觉得自己仿佛又年轻了几岁。
当然,为了安全考虑,刘彻并不能多在路上停留,他们一路风驰电掣般来到雁门。边关虽然没有什么人认识天子,刘彻也不敢贸然露面,他被侍卫保护着留在外面,另一位侍卫官与霍去病伪装成为长安来的使者,前往车骑将军临时的驻地要求面见卫青。
结果却是苏建出来接见的侍卫官与霍去病,苏将军看到霍去病还挺奇怪,拉着他的手询问他这个小孩子怎么跑过来了。
霍去病不答,反问苏建舅舅在哪里,苏建犹豫了半天不肯说,只说是军事机密,卫青下了死令不准他们外传,不过算算日子,不出意外的话,车骑将军马上就可以回来,来使若是必须面见将军,可以留在军中稍微等待一两日。
无奈之下,侍卫官只好偷偷和苏建坦白,从长安来的“使者”不仅仅是他们两个,还有一位,是陛下……
经过一番手忙脚乱地折腾,刘彻终于进入到了车骑将军的临时幕府。面对天子,苏建不敢再隐瞒,如实向刘彻禀告了卫青的去向。
现在守卫在河南地的是匈奴的白羊王与楼烦王两个部族,这两部人数不算太多,想要打败他们于卫青来说不算太难,问题是驻守在河南地右侧的,是匈奴的另一个实力强悍的部族——右贤王部。如果汉军正面攻击河南地的匈奴,右贤王肯定会派大股骑兵前来支援,到时汉军深陷包围圈,不仅无法收复河南地,恐怕还会全军覆没。
车骑将军考虑再三,认为不能正面进攻,汉军在与白羊王、楼烦王交战之前,必须要首先切断他们与右贤王部的联络,阻断支援。然而计划容易,实施艰难,穿梭于两王与右贤王部之间负责传递消息侦查敌情的候骑数量上千,如何能够让汉军轻易得逞?
所幸他们在雁门、云中一带休兵,距离河南地比较近,趁着大雪封山,匈奴守备懈怠,卫青便亲身前往阴山南侧,观测地形地势……
果然是真的在忙啊……刘彻的心忽就沉静下来,他千里而来,只为与卫青见上一面,并不介意再稍等片刻时光。
塞外多风雪,将军归来时是雪中的傍晚,营外一阵战马嘶鸣,将军翻身下马,抖落了两肩积雪。副将苏建迎了出去,悄悄附在将军的耳畔说了几句,卫青一脸错愕,急忙加快脚步,匆匆赶回自己的房间。
临时的营房内升着炉火,很暖,很舒服,一身寒霜的卫青挑帘而入,抬头便与陛下四目相对。
“朕想来看看,你在外面好不好。”刘彻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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