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北望

    
    没有耽搁, 卫青当天即离开商山回到长安。陛下说让重建长平侯府, 那便是一点都不掺假的彻底重建, 卫青出去不过几日, 回来一看自己的卧房都已被拆，按照伍僮和工匠的计划, 原来的房子不够宽敞明亮, 全部都需要推倒重盖。卫青抚着额头默默算了算, 估计要等半年多后他的侯府才能完全建好。
    家里拆得乱七八糟的, 唯有庭院正中高大的桑树没有受到丝毫损伤, 依然枝繁叶茂, 五六月正是桑葚成熟的时节，一串串或紫或红的小巧玲珑的果子挂在枝叶间, 甚是诱人。
    卫青喜这桑果长的好，命人摘了一篮，放在提盒里, 亲自带进宫来。
    夏日炎热, 刘彻移到沧池水亭上处理政务。河南地要筑朔方城，东北要设沧海郡，西边通往西南夷的道路也需要开通，刘彻看着手中各种要钱的奏报, 心情不太美好。
    将桑果交给内侍, 卫青走上水亭向陛下行礼。刘彻侧头瞥了他一眼, 脸色臭臭的, “仲卿不是在外面游山玩水吗？怎么还记得回来看朕？”
    卫青跪坐在一旁, 镇定地回答：“臣只是到商山拜访了一个老朋友，刚刚回来。”
    刘彻冷哼，故意责难道：“朕是让你在家休息，你到处乱跑，那是休息吗？”刚准了卫青假期卫青就溜得没了影子，没良心。
    “陛下恕罪，臣的家里扩土重建，臣无处可住，才不得不出门访友。”
    “原来如此，朕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刘彻放下奏书，直起身体用胳膊肘撑在身后的凭几上，佯装思考了一会，忽又倾身向前，压低声音建议：“仲卿既然无处可住，不如搬到宫里来？朕的宫室多，你尽管借住，不要客气。”
    卫青实在没忍住，微微横了天子一眼，他在宫里住的还不够多吗？前段时间刚刚凯旋回京，河朔大捷群臣庆功，酒宴之上过来敬酒的部下和同僚太多，他被灌得大醉，刘彻以此为借口把他留在宫里，偷偷干了多少“过分事”，刘彻自己不清楚吗？
    两人用眼神交流了几个回合，刘彻首先绷不住笑出声来，“还生朕气呢？那不是在雁门的时候你答应过朕的嘛。”只不过当时卫青答应他的时候大概不怎么清楚自己答应下的内容具体包括什么而已……
    卫青面颊发红，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并不想和刘彻纠结这种问题。正好此时，内侍将桑果带走清洗之后放在果盘里端了上来，小公公聪明伶俐，把桑果放在陛下面前，满面笑容地介绍道：“这是卫将军刚刚带来的桑果，鲜得很，陛下尝尝？”
    “真的吗？”刘彻一脸不敢置信，前两年都是卫家仆从负责此事，卫青从来不管，今日竟亲手给他送来，果然榆木疙瘩也终有开窍的一日？
    盘子里的桑果个个汁水饱满，色泽鲜亮，刘彻捡起一颗放到口中轻轻一咬，齿舌之间顿时盈满酸酸甜甜的鲜嫩果汁。
    刘彻满心愉悦，挥手示意内侍退下，口里重新含起一颗桑果，伸手将卫青拉到近前，和他交换了一个清香酸甜的吻。
    “仲卿今日这般讨人喜欢，莫非是有事求朕？”刘彻随口开了一个玩笑，除了要求上战场，自他与卫青认识以来，卫青还从未求过他别的。
    谁知卫青犹豫了一下，低头轻声回答：“臣确实有一事，想求陛下开恩。”
    刘彻讶然，卫青竟然还真是有事求他？忽然来了兴致，刘彻以慷慨大方的语气催促道：“仲卿但讲无妨。”
    卫青斟酌着言辞，尽量委婉地说道：“臣近来听说，此次迁往茂陵的家族中含有河内郭解一家，然而据臣所知，郭解家财不足百万，其家贫，并没有达到迁家的标准，想来是地方官吏搞错了，臣想请陛下开恩，免除郭解迁徙……”
    还没等卫青说完，刘彻瞬间变了脸色，幽深的黑眸中隐隐升起怒气，“你特地来讨好朕，就是为了郭解那个矮丑之货？”几年前刘彻曾经在卫青家里见过郭解，郭大侠身材短小精悍，容貌普通，刘彻对他的印象就是：一矮，二丑。
    卫青一愣，急忙辩解：“臣非如此。”往年自己在军营，无心杂事，今年好不容易在家，看到家里桑果初熟鲜嫩，喜悦之下带到宫里与陛下分享，怎么突然成了是为了郭解？
    “怎么不是如此？朕才明白，你从商山回来，不是为了回宫看朕，而是为了郭解那个丑货回来找朕求情！”刘彻越想越恼火，眼中的小火苗突突地往上长。
    卫青也气，他都没在意陛下为什么清楚地知道他私下里的行程，刘彻何必纠结他为什么回来？
    “可是陛下，郭解确实家贫，不该迁徙。”
    刘彻冷笑，酸溜溜地反问：“一个民间布衣，却能够让堂堂的车骑将军前来替他求情，这样的人，家里怎么可能会穷？”
    无理取闹嘛这不是，卫青暗暗腹诽，郭解若是一方豪族大家，他还懒得管这事呢——正因为郭解真穷，他才为郭解抱不平。
    卫青不死心，继续俯身上拜：“陛下若是不信，可派人核查，臣之所言若有不实，臣愿一起领罪！”
    呦呵，那个丑人是你什么人啊，你要和他共进退？刘彻更加吃味，然而也知道，卫青从不在他面前撒谎，卫青说郭解家财不足百万，事实便肯定是如此。
    “不用核查！郭解就算是家财不足三百万，他也必须迁徙到茂陵，这是朕对他的特殊‘恩宠’，仲卿应该代他谢恩才是！”需要迁徙到茂陵的名单上的豪强富族那么多，怎么就他郭解推三阻四不乐意搬，还把情求到卫青这里来了？郭解越不乐意搬，刘彻就越必须让他搬！
    话说到此，卫青也明白自己没必要再和陛下谈下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了冷静脑袋，俯身叩首，“臣明白了，臣告退。”
    “站住！”卫青起身刚想走，刘彻又马上叫住了他，恨声命令：“这几天太热，朕准备到甘泉宫避暑，你不是没有地方住吗？随朕到甘泉宫去！”
    似乎是在响应陛下的说法，沧池岸边垂柳上的知了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叫得更加响亮了一些。卫青望了望莫名生气的天子，无奈应诺。
    甘泉宫在长安城北甘泉山上，建元年间陛下下令扩建，现有宫殿十二所，楼台十一座，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甘泉宫最高的观景台上，甚至可以望见远处辉煌壮阔的长安城。而经天子恩典，群臣在甘泉宫大多都有邸舍，夏日闷热，陛下常常前往甘泉宫处理政务，朝臣亦可相随。
    卫青的假期还没有用完，刘彻让他陪自己来到甘泉宫，只是给他找一个更好的地方休息放松。然而陛下在一旁批阅奏章，卫青也不好意思光看着不干活，有什么紧要的政事，两人依然会凑在一起商量讨论，尤其是朔方城的修建，城址的选择和边防的安排，都是卫青职务范围之内的事情，卫青的注意力一到这上面，也就不在乎什么休假不休假。
    刘彻最喜欢卫青满心满眼只有工作和自己的样子，不过他到底是舍不得把卫青这点休假时间都完全占据，没事的时候就赶卫青去泡汤泉，甘泉山的泉水水质极好，舒筋活络，每日在泉里泡一泡，自是有益于延年益寿。
    泡汤泉倒是无所谓，最让卫青暗自叫苦的是，陛下把那位自称已经得道成仙的李少君请了过来，这个老头子用丹砂炼了十来年的金子，半点金子没有炼出来，但他的养生却老之术却也有些用处，是以陛下一直还挺信任他。刘彻让李少君盯着卫青教卫青养生之术，什么乱七八糟的药膏补食都招呼了上来，卫青吃饭的速度快了李仙君都要唠叨，不胜其烦。
    这样到了六月，卫家仆从送来消息，郭解已经举家搬到茂陵。求情不成，又被陛下押到甘泉宫不得脱身，卫青只能让家里仆从代自己去向郭解致歉，得知他安全搬到了茂陵，卫青便觉得此事也算是有了一个了结。只是听说郭解走时，前去相送的众朋友赠送给他的钱财竟然高达千余万，卫青难免唏嘘——郭解终如陛下所说，非是贫者。
    晚上两人一起在露天的汤池旁聊天，卫青主动提起了郭解一事，反正陛下肯定都会知道，卫青也没有隐瞒，首先称赞了陛下料事如神，然后也委婉地表示，郭解平时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既是草莽豪杰，亦无意违反朝廷法度，陛下让搬到茂陵，郭解也老老实实搬了，还望陛下不要再和郭解计较。
    刘彻听他话里话外偏袒郭解，还是有些不高兴，然良辰美景并不适合生气，便只用鼻音哼了哼，懒洋洋道：“他若是一直老实听话，朕自然也不会为难他——只是朕不过是让郭解搬个家而已，又不是要他的命，他何必那么多抱怨？还牵动你来说情。”
    卫青笑道：“河内是郭解的家乡，他留恋故乡也是人之常情。”
    “是吗？”刘彻握着卫青的手，调侃道：“那么仲卿呢？仲卿是否也会思念河东平阳？”
    “平阳是臣的故乡，臣对平阳自然是有感情的，不过对于臣来说，”卫青反握住天子的手，温柔地回望着陛下的双眼道：“长安也是臣的第二故乡。”
    最让他难以割舍的，还是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