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诸事安排妥当, 卫青归来复命。朔方郡及城池等防御工事的建设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这些没有什么可让刘彻操心的。陛下和车骑将军凑到一起, 着重研究了一下他们的老对手匈奴家里刚上任的这位伊稚斜大单于。
根据他们从张骞等人的口中获得的情报来看,伊稚斜是个不折不扣的主战派,他以当年一统草原的冒顿单于作为自己的崇拜对象,立志要像冒顿一样兵困汉天子名动天下。当然,伊稚斜能不能干出功业目前谁都不知道,但这家伙罔顾人伦杀侄夺位的狠辣倒是先有了杀父自立的冒顿的三分神`韵。
从军事方面考虑,伊稚斜现在初登王位根基不稳,趁这个时候揍他最合适不过。不过从去年到今年,大汉北方有河朔移民筑城,东北有新设的苍海郡,西边西南夷的建设持续了很长时间也一直需要花钱,国库以往积攒的底子再厚,也架不住这么多的大工程不断地往外掏。总管国家财政的大农令天天跟刘彻哭穷,刘彻无奈,只好先停了苍海郡和西南夷的建设,把余下的国库财力全部投入到河朔地区。
纵然有心趁着这几年对匈奴的连胜一鼓作气继续追击,但扒拉扒拉财政大算盘, 刘彻也只能咬牙选择再耐心一些。卫青对此表示赞同,国家需要暂时停战休养生息, 他对于未来和匈奴作战的策略方针也有一些新的想法。之前的三场战役卫青皆是只带骑兵以骑兵快速突袭的方式出其不意获取胜利, 但现在汉军已经将边界防御线推到了阴山以北, 日后在目标可以轻松逃走的大漠上作战, 仅靠骑兵是不行的,要想狠狠打击敌方,需要更大兵团协力配合。
因此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汉军暂时选择了按兵不动,刘彻负责充实国库筹备军资,卫青则开始研究新的战法策略。
在百忙之中,卫青抽个空去长安监狱探视了主父偃。回到长安后得知主父偃被定罪,卫青内心百感交集。那一年在酒肆,主父偃放狂言请卫青送他一程,卫青做到了,现在主父先生将去,卫青无法相救,只能再去送老先生最后一程。
负责主父偃这个案子的官员是中丞减宣,最初也是受卫青的举荐才得以从地方调到长安。车骑将军前来探监,减宣不敢阻拦,甚至应卫青的请求行了个方便,遣退狱卒让卫青和主父偃单独聊了一会。
几日之后,一辈子狂慢不羁的主父偃在东市人头落地,孔车如约帮他收敛了尸身。至于他临死前和卫青说了什么,除了卫青自己,再没有旁人知道。某天刘彻与卫青在宣室讨论完军政之后,顺便询问了卫青此事,卫青略微迟疑片刻,然后神情中带着一点怀念与伤感,回答道:“主父先生和臣说,他不后悔来长安,更不后悔入仕后的所作所为,他人生的最后几年比前面多半辈子加在一起过得还要快活。将来后人讲到本朝的故事,必然不得不提起他主父偃的名字。赔上自己和几个族人的性命换得青史留名,值。”
刘彻大笑,果然耳闻主父言辞如饮烈酒,辛辣又畅快。
“还有吗?”刘彻被勾起了兴致。
“其他的就是一些疯话,什么早知如此就要先下手整治赵王之类的,不足为听。”
不足为听?还是不愿意告诉他?刘彻瞬间有些不满,忽而想逼问一句“朕诛杀了主父偃,卫将军可会在心中责怪朕翻脸无情”,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刘彻暗笑自己,怎么还真把赵王兄的混账话记到脑子里去了呢?区区一个主父偃,还能在卫青心中越过天子的位置去吗?就算他用完主父偃就卸磨杀驴是残酷无情了一些,但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安抚诸侯王不得已而为之,卫青一向是可以理解他的无奈的。
可话又说回来,主父偃和卫青到底说了什么,值得卫青向他隐瞒呢?刘彻觉得烦躁,年少在建章那会,他和卫青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喜怒哀乐随意表达;可从什么时候起,他无法再向卫青任性地吐露心声,卫青也开始学会向他隐瞒一些事了呢?
哦,是了,是从卫青做了车骑将军开始,卫青做了车骑将军,连战连胜,成为全国汉军中的最高统帅,两人的地位一点点近了,距离却渐渐远了……
前些天在廊亭,刘寄有句话说的还是很正确的:长大了,就不好玩了。
两人站在殿内,相对沉默了一会。卫青沉静如水,看样子是不打算再给他任何解释。刘彻忽而没了谈话的兴致,只用了一点嘲讽的语气淡淡道:“主父偃逼死齐王,诸侯王一致认为他犯的是重罪,卫将军还要冒着风险去送他最后一程,可真是情深义重啊……”
虽然恼火,天子却还是忍不住拐着弯地提醒卫青:诸侯王的怨气已经波及到你了,你还傻傻的去探监,朕前段时间不是白在赵王面前替你兜着了吗——这样一想,刘彻就更生气了。
卫青这才抬了一下眼睑,眼尾微微一弯,轻轻笑了,轻松而又直白地回答:“臣……是陛下的臣子,陛下之前并没有禁止臣去探监。”
至于诸侯王怎么认为,他卫青为什么需要在乎?他在朝为官多年,一不贪污,二不枉法,走的正行的端,站在太阳底下,影子比手中的笔都直,诸侯王能把他怎么样?最多不过是在陛下面前说点他的坏话罢了——那也得陛下相信才行。
刘彻差点大笑出声,好好好,是他忘记了,卫青十几岁的时候大长公主都没能奈何得了他,现在更是连匈奴都能按在地上揍,汉军的统帅将军,本来就不应该畏惧诸侯王。
再说了,站在君王的角度,他手下将军若是和诸侯王“相亲相爱”,那才是真的触了君王的逆鳞。
刘彻瞥了卫青一眼,脸上的笑意渐渐加深。这个滑头啊,年纪轻轻的,倒是把帝心悟透了七分。古往今来能在朝堂斗争中活下来的,为人未必是有多么谨慎,但却必须有足够的智慧明白君王的逆鳞究竟在何处。
“卫将军什么时候有了闲暇,也来陪朕下盘棋?”
卫青立刻摇头,“陛下知道的,臣青愚笨,学不会下棋。”从入宫到现在,一直学不会,你敢逼着他陪你下,他就敢十步之内输给你,脸皮极厚,丝毫不以为耻。
“哈哈哈,”刘彻大笑,用手在卫青背上拍了拍,意味深长道:“可惜有些棋局,仲卿终究是逃不掉的。”
卫青垂下头,看着自己腰间悬挂的紫绶金印,嘴边的浅笑亦是显得无可奈何。
晚上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卫青叫来外甥陪自己练了一阵剑。去病小的时候,卫青教他习武练剑用的都是木剑,时光荏苒,现在的少年再与他来往交手也开始使用真刀。刀光剑影间,少年已可以和他缠斗数个回合打一个难解难分。
活动完筋骨,卫青心情好了许多,一边用巾帕擦拭着颈间的汗水,一边夸赞外甥:“进步不小,现在和你动手,我都需要多留些神。”
霍去病收刀入鞘,得意地昂昂头,眼中映着天上的星斗,闪闪发光,“我的目标是有朝一日打赢舅舅。”
“呵,口气不小,”卫青挑眉笑骂:“臭小子想赢了我,等我老了之后吧!”
“不过我怎么没见过你用我送你的那把刀?怎么,不趁手?”之前卫青把陪伴自己龙城首胜的爱刀送给了外甥,却一直没见霍去病把那把刀带出来过。
少年跟在卫青身后,闻言脚步略有停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想以后……送舅舅一个回礼。”
用自己的刀,带上自己拼杀出来的荣耀,给舅舅一个回礼。
卫青闻言也停住脚步,正当少年还在忐忑自己的想法是否有负舅舅赠刀的好意,卫青转过身来面对他,像对军中同袍一样郑重地伸出右掌,认真道:“一言为定!”
心脏砰砰颤动,澎湃的热血刹那间充斥全身,霍去病抿了下唇,同样郑重地抬起右掌与卫青合击,“一言为定。”
用我的荣耀回报你的荣耀,这是名将与名将之间的誓言——与豪情。
卫青满心愉悦,邀外甥再共饮几杯夜酒。两人就坐在院内石桌旁,天上是明月清风,身旁是寒梅冷竹,仆从热了酒,端来放到他们的面前。
霍去病陪舅舅喝了几杯,忽而想到最近朝廷内的事情,不禁问道:“舅舅近来好像都不大开心,是因为主父偃之死吗?”
卫青挥了挥手叫周围的仆从都退下,又将自己的酒樽斟满,边饮边笑道:“去病可是也好奇主父先生临死前和舅舅说了什么?”
“是。”霍去病点头。
“也罢,我不能和陛下说,但可以告诉你,也许你以后也需要考虑到这些问题。”卫青仰起头望着天上银钩,整个人的面容好像都被笼罩在清辉中一般,“主父先生啊,和我讲述了古往今来许多未死在战场,却死在君王之手的将领……”
统兵将领与君王的矛盾几乎是不可调和的,身临前线指挥作战的是将军,与将士一起土里血里摸爬滚打与敌人浴血奋战的是将军,时间久了,最后获得将士爱戴与敬仰的自然也是将军。能够凝聚全军上下所有士卒的力量的将军才能够做到每战必胜——可军心都给将军一人得去了,君王能不担忧吗?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君主的天下,容不得任何威胁。
君臣这盘棋,卫青不想下,也必须陪着陛下一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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