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浔眼中有破碎的裂痕, 安宁放开了他, 他跌坐在地上, 低垂着头,枯木无生,他仿佛也成了一截烧焦的木头,失了魂魄。
沅女注视着他默然垂泪。
浓雾滚滚而来, 包裹着他们, 安宁向四周扫视了一眼, 没再多言,只道:“此地不宜久留, 我们快走吧。”
沅女点头, 上前去扶苏浔,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他的肩膀时, 她察觉到了眼前男子的异样, 沉在雾中的苏浔抬起了头,她看到了他的眼睛。
漆黑的瞳孔放大,充斥了整个眼睛, 他转头时,脖颈咔咔作响,沅女骇然止步。
她甚至来不及伸手,浓雾霍然吞没了苏浔, 将他拖进背后黑色的深渊里, 速度奇快无比, 两人都惊住了。
沅女刚要去追, 忽听安宁喊了一句“小心”,向她扑过来,两人一起歪倒。大雾弥散,现出一张巨大的人脸,一双半黑半红的眼眸如铜铃大小,诡谲至极。
树林的温度在眨眼间降了下去,如寒潭冰室。
那是尘鬼陌奇,她早已领教过它的幻术,不过上一次只是个幻影,而这次妖力充沛,恐怕是原身无疑了。安宁探手欲拉起沅女,发现沅女竟也淹没在了雾气里,她的手心只抓到一团虚影。
“沅女!”她唤了一声,独自站在空荡的林子里。
世上幻境素来千变万化,陌奇也是善于此道的高手,它从来不会和人正面对抗,而是将人困在幻境里,让他们自己杀了自己。
这样的折磨比任何伤害都要严重。
幻境钻入脑海,哪怕闭上眼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安宁被雾气缠身的时候,就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了。
仙界墟山,她回到了那个地方,洞天镜里遥光提剑刺向哥哥的一幕,反复重演,她觉得自己呼吸艰难,痛无可痛,她被人劈作两半,一半陷在幻梦里,一半试图挣脱。
她提着剑站在遥光身前,就像那时一样,剑尖指着他,一寸寸的插进他的胸膛,他的血流下来,打湿她的裙摆。
她看着他倒在地上,恨意肆虐,不受控制的要杀了他。
剑钉入血肉时,他握住了她的手。
虚幻的梦境里,她感受不到温度,可是这一刻,她的心无来由被烫得一颤,好似他真的在眼前。幻境里的迟疑显得格外珍贵,清醒转瞬即逝,她伏在他身边,用尽全力捕捉到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吊着那一丝清明。
他曾说,幻境由恐惧生出,若人无惧则可战胜它。
她很害怕幻境里一切,那是她最深的痛苦,但只要看到他的眼睛,她就会平静下来,过往同行时,她曾试过无数次,相信这次也一样。
她必须出去,外面还有人等着她。
凝神提气,驱散杂念,右手黑色的纹路再次显现,树林里鬼哭声震动浓雾,他的胸口开出黑色的花,丝丝缕缕的黑线像裂纹,布满他的身体。
力量越来越大,轰隆一声,幻境如一面铜镜炸裂开,她望着这一幕嘴唇惨白,持剑遮挡。
剑罩很强,雾气不得近身,她稳住身形,兀自喘息了一刻,不敢再多留,直冲进了树林深处。
奔腾的浓雾比水流还湍急,在空中形成了一个漩涡,无需她刻意寻找,一眼就看到飘浮其中的苏浔。然而她没有立刻上前,脚步反而放缓了。
太容易了,陌奇怎会轻易就让她找到苏浔,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想了想,拿定了主意,右手黑气成丝,不停向上游走,围住了苏浔,将他带到了地面。
她试探着叫他的名字,他的身体颤了颤,似乎有反应,安宁心头一跳,不禁离他近了一些,却不想她还未有什么动作,他突然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裙角。
这一拽,力度不大,却是将她拖进了深海般的黑雾里。
安宁被大力压得筋骨欲碎,浑身又冷又疼,她在雾气中沉浮,一直摔到坚硬的地面上,感觉才好些。
很快她就明白自己身处何地了,四周景物变了模样,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冒着深秋的寒气,这是幻境!
她进了苏浔脑海里的幻境,难怪陌奇会让她找到他,原来还有后手。
为今之计只能先找到苏浔,然后通过他寻找破解法门。
可苏浔在哪里呢?
陌奇施法会利用人们的伤心事,苏浔平生大憾与沂山同门有关,但安宁眼下所在的地方却不是沂山。她站在一条街巷上,周围都是茅草房,屋顶低矮,墙壁上还有大大小小的破洞,深秋夜晚风寒,更衬得此地凄凉简陋。
她沿着街往前走,透过墙上破洞,发现每间房子里都住着人,许是这些人家贫苦,没钱买蜡烛,入夜便连盏灯都点不了。
“求求大娘给口饭吃吧。”又走了一段,她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正挨家挨户的要口粮,只是这里的人养活自己都难,怎么可能把仅有的粮食施舍给他们。
他们就捧着空碗一路讨食,安宁犹豫了一会,跟在了他们身后。沅女曾经聊起过苏浔,他幼年家破人亡,三岁就以乞讨为生,也许这些孩子里有他。
安宁尾随其后,见一行人乞讨无果,钻进了一座小庙,庙里还有很多乞丐,男女老少都有,看到他们进去,都友善的挪了位置,给他们落脚的地方。
走在众人之间,她一个人一个人的看过去,可惜她认识苏浔的时候,他已是成年,她拿不准里面那个孩子是他,这些孩子都很瘦小,面色枯黄,乍一看竟长得差不多。
她只好坐下来等着。
半夜,众人都入睡了,唯有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人梦呓出声,那人裹着席子,似乎在颤抖,惊动了靠在一旁的一个小孩子。
那孩子揉了揉眼睛,醒来朝他看去,看了许久,而后小声道:“大叔,你……你怎么了?”
那人磕绊的道:“无事,就是有些冷。”
孩子“哦”了一声,但看他抖得厉害,又多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很难受?”
那人露出头来,嘴唇青白,艰难的点了点头。
那孩子睁大眼睛,支吾半天,吐出一句:“那怎么办?”
那人惨笑道:“没有办法,这里没有大夫,我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那孩子一愣,他身量极小,心地却很善良,他没有嫌弃男子,而是对他道:“要不……我去村子里给你找一个?”
那人叹了口气,道:“多谢,不必了,我……没有诊金,不会有人来救我的。”
那孩子摇了摇头,拍着胸脯说自己去试试,然后就跑出门了。他年纪小,考虑的不多,只看有人需要大夫,他一根筋的就去寻了,也不管三更半夜有没有医馆开门,可能他连医馆在哪里都不知道。
安宁心中叹息,热心又莽撞,她已有八分把握确认这个孩子就是苏浔了,只等一个人出现,将另外两分补上。
她没有等多久,那个人就来了。他是跟着那孩子走进破庙的,看起来还很年轻,不到20岁的样子,披着头发,穿着一身布衣,背着一柄剑,不像一位修道高人,倒像是逍遥散客。
扶玄真人。
那孩子必是苏浔无疑。找到了人,安宁略松了口气。
此时,苏浔正拽着扶玄真人说那人的病情,扶玄真人也是良善之人,有病即医,不分贵贱。他看了看那人的脸色,切了脉,对他道:“这里有几颗丸药,你喂他吃下。”
苏浔接过药,向他道谢。
扶玄真人道:“不必谢我,萍水相逢救人一命是功德。小家伙,他是你爹?”
苏浔道:“我今日才认识他。”
扶玄真人诧异了一下,道:“咦,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善心,如果你找不到大夫会如何?”
苏浔想不出来,就摇头道:“我不知道。”
扶玄真人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道:“不错。”
他打量他片刻,屈指卜了支卦,“咦”了一声,又道:“奇怪,你这孩子竟与我有这等缘分。”
“什么缘分?”苏浔不懂此人为何神神叨叨。
扶玄真人笑道:“小家伙,我看你是纯善之辈,根骨也不错,你可愿修道?”
苏浔愣了一下,问:“什么是修道?”
扶玄真人一噎,转而认真和他解释:“修道,就是学法术,你可以在天上飞,还可以打尘鬼。不过,你要拜我为师。”
苏浔怔了怔,但他实在机灵得不得了,眼珠子转了几圈,就团团跪倒在扶玄真人脚下,干脆利落的叫了一声“师父”。
扶玄真人一向独来独往惯了,头一次收徒,看他乖巧,十分满意,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他扶起他,道:“好罢,看起来咱们师徒以后就要相依为命了。”这话听起来很有几分感慨。
苏浔亦是开心不已。
安宁看着师徒二人却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她中了陌奇的幻术,重现的只是片段,而苏浔的幻境极其完整,可以想见他陷得有多深。
往事一点一滴拼凑起来,成了伤他的利刃。
她该怎么带他走出去,苏浔会不会……不愿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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