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以来,阴雨连绵不绝,长江水患泛滥,金陵段河道水漫堤危,都内派义忠亲王老千岁前来督察固堤修坝,通淤泄洪。
老千岁驾至金陵,于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府上落脚。当天,甄府大摆筵席,为老千岁接风洗尘,请了金陵省内有头有脸的显宦士绅赴宴,薛裕亦在受邀之列。
因修坝需用“千年不烂水底松”的老松木作坝基,薛家依命负责采置木材。这差事儿责任重、时间紧,偏生薛裕的大舅兄王子胜不识轻重缓急,忙着向老亲王献殷勤,说那潢海铁网山上不仅有老松,还有一种天下难得的樯木,其木纹若槟榔,味若檀麝,手轻扣之,玎?如金玉,作舟不蠹,陈尸不腐。
王子胜又说要送樯木与老千岁作薄礼,请薛裕趁便替他跑腿,寻一棵来。老千岁听后,自是高兴,假意客套一番,果断承情。
薛裕有苦难言,回家与胞弟相讨该事,气得直拍案:“岂有此理!我这大舅兄忒小人德性!他溜须拍马几句话,说得轻巧,哪管他人死活。铁网山千顷密林,古松好找,樯木罕有。若寻不着,咱们家无端得罪人。那老千岁乃圣上的亲皇叔,辅弼朝纲,位高权重,连圣上都对他礼敬有加,哪是咱们惹得起的?况且当前治水要紧,关系万千百姓安危,若顾此失彼,耽误正事,圣上怪罪下来,咱们家背不起这口黑锅。”
“事情的确棘手,稍有闪失,咱们家动辄得咎。大哥,我暂且不回广州,留下来帮忙。”
“也好,你代我去都内,找内务府的张管事结销往年账目,另领孥银开支。我好亲自去趟铁网山。”
“听说铁网山常有熊狼野兽出没,此行势必凶险。依我看,还是交与底下人去办为好,大哥切勿以身犯险。”
“兹事体大,我亲自去更为妥当。到时候招几个当地猎户随行,多备弓箭防身便是,应无大碍。”
“大哥……不如由我去。”
“我身为长兄,该有长兄的担当。”
“可是……万一……。”
“放心罢。”
“咱们家拿他们当亲戚,从未亏待过他们,他们却拿咱们当贩夫走卒,替罪羔羊。真是烧高香供瘟神,尽惹晦气!搁外人瞧着,都以为是他们罩着咱们家,实底里又是另一番滋味。依我看,咱们以后远着他们些儿,止于礼尚往来。否则,迟早被他们带进阴沟里。”
“言之有理。咱们家如今挂名行商,有道是在商言商,休再掺和朝野权斗。他们搞营营党党,随他们搞去。咱们家只管恪守本分,领着内务府的帑钱,尽心为宫里采办,勿丢先父的情面,勿负皇恩浩荡。”
“没错,咱们家的富贵与他们有何相干?得来时不曾沾过他们的光。皇家的买卖自有皇家罩,盈亏得失,生意兴亡,全在咱们自个儿经营。外头盛传贾史王薛,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实属滑稽之言!若真如此,那保龄候史家日渐败落,怎不见贾家随之凋敝?而王家却是如日中天,咱们家生意也愈发坐大。何来荣损与共之说?”
“你嫂嫂王家多亏她次兄有出息,禀承祖上武穆遗风,从军立功,谋得要职。不然单靠她大兄,恐怕早就家道中落。所以说,守家立业当自强不息,自个儿无才干,妄图倚仗他人,哪能长久?瞧人家得势,你跟着瞎乐和,殊不知他荣你未必荣,你损人家未必损。”
"确实如此,打铁仍需自身硬。"
薛家兄弟一通商谈,直至点灯时分散去。翌日,薛裕带齐人手,启程前往铁网山。十日左右,松木被陆续运返金陵。
王子胜听闻薛裕返家,忙派人上府询问樯木一事:“小的,给姑老爷请安。我家老爷派小的来接运樯木,银两等过些日子再作清结,这是我家老爷立的字据”
薛裕道:“告诉你家老爷。为节省人力,回途中已将樯木在都内卸下。等老千岁回都,再送到亲王府。字据就免了罢,你家老爷心里有数。”
“谢姑老爷。”
薛裕心里明白,有的人要是成心赖账,字据与废纸无异,有与没有一样。
正所谓世事难料,谁知义忠亲王说倒台就倒台,他这厢监察治水,那厢已被人查了老底,一回都就被软禁释权。经三司会审,获大逆死罪斩立决,家产被抄没。儿孙子嗣诛连的诛连,流散的流散,下场好不凄零。
皇帝此番作为,有杀鸡儆猴之意,旨在震慑那些元老权臣,警告他们莫倚老卖老,功高盖主。
皇帝钦点忠顺王与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一道查办此案。前者向来与义忠亲王、北静王、宁荣两府等老死不相往来,查办此案正中下怀。而后者却颇受非议,因为荣国公府与义忠亲王、北静王等世代交好。王家与贾家又是姻亲,自然被外人视为同派同流,担心王子腾徇私舞弊之言甚嚣尘上。
俗话说得好,外人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任何派系都非铁板一块,亲密无间。志同方能道合,不然只能分道扬镳。
贾史等公侯贵爵,大多坐吃山空,日益萎靡腐朽,一代不如一代。而王子胜绝非蚀老本的禄蠹米虫之流,他属王家次子,无资格继承家业,年纪轻轻便投军从戎,以军功步入宦途。父辈拼来的王家家业由他大哥继承,且早被败得一塌糊涂。他大哥德不配位,尸餐素位,又丢了京官,被贬回金陵省作小吏,卷起铺盖灰溜溜地从都内迁回金陵老宅。
事实上,王子腾自己打拼来的地位、权力,与“旧”王家无甚瓜葛。他的官途有他的走法,不会照搬父辈的老路数,毕竟今非昔比,怎可同日而语。
薛裕闻悉义忠亲王坏事,惊出一身冷汗:“听说亲王府的地下搜出来一个仿皇陵的私造陵寝,里头藏有龙袍、印玺等物,凡是与其有牵连的人皆被定罪。所幸那块樯木未送出去,若被制成御用棺椁,一旦追查起来,咱们家凶多吉少,这可是谋逆的大罪呀。而且……而且在治水的关头,寻樯木乃不合时宜。你大哥溜须拍马,差点儿带累咱们家……若不是我途径都内,觉出不祥,临时把樯木留在咱们家的木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老爷,事情都过去了。我大哥他也没料到这事儿,他比咱们还后怕呢。昨儿个,我去临泉寺祈福,遇上我大嫂,她说我大哥听见消息吓得脚软腿软,等缓过来,又怨我二哥。他怪我二哥查办此案,深知内情,却没给他提个醒儿。”
“你大哥自作自受,怪得了谁?圣上派义忠亲王到金陵,为的是调虎离山。即便你二哥眼看着胞兄自掘坟墓,他也不敢冒打草惊蛇的风险,随意走漏风声,断送自己的性命前程。细想来,圣上安排你二哥查办此案,其用意不可谓不深,一为试探你二哥的忠君之心;二为离间元老旧派。你二哥既是杀鸡儆猴的利刃,亦是割裂旧派的豁口。嫌隙已生,必会外亲内疏。”
“老爷…妾身愚笨,不懂您这话是何意思?”
“夫人只需记住咱们薛家行商为本,根在金陵,万万不可忘本离根,与都内那些人和事相掺和。倘若哪一天我走了,你们定要长留金陵,守家立业。”
“老爷…好端端地您说得什么丧气话。”
“夫人,你切记便是。”
“是,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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