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薛裕携妻子贺完亲返回金陵,半途上马失前蹄,不幸坠马跌断了腿,以至瘫痪在床。遭此变故,薛裕身子骨大不如前,堪堪熬过一载,终是到了日薄西山的境地。他明白自己时日无多,早早地安排好生前身后事,嘱托妻儿照办。另私底下叫来女儿宝钗:“钗儿,往后爹若不在,你务必孝顺你母亲,帮衬你哥哥。”
“爹……。”宝钗泣然泪下。
“好孩子,莫哭。死生,命也,不可违,毋须太过乐生悲死。为父已尽力为你们做了长远打算,然世事多变,终须你们自个儿应对。”薛裕从袖里拿出一方漆匣,“这里面有我亲笔书信一封并几张地契。你且好生保管。薛家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切莫启封,不可让任何人知晓,连你母兄也不可告知。此外,我与你妈商定,为你准备的妆奁、铺子、庄宅一律由你自个儿做主打理,一概银钱收益亦随你自个儿处置,无人能动用一分一毫。哪怕将来你哥哥娶妻成家,亦不能占了你的妆奁田产去。若敢占,你大可请族中长者及各位叔伯替你讨公道。”
“爹您多虑了,哥哥虽顽劣,却是个爱护妹妹的好哥哥。”
“话虽如此。但你的东西,由你自己打点岂非更好,省得你妈多操一份心。这段时日以来,为父教与你们兄妹二人行商之道,你尽能得心应手。不似你哥哥仍旧糊涂混世,不谙经济世事,必被人坑骗。咱们各省的承局、买办、总管、伙计大多是精明油滑的市井商人,唯利是图者众,正直诚实者少。饶是为父与他们打交道这么多年,亦有被他们蒙骗的时候。只因咱们家是半路行商,世出书香,不比市井商人那般嗜财如命,事后得知,不过小惩大诫罢了,不与之过分计较。正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须以学问行商,要有所为有所不为,不与赌徒放利钱,不趁人之危敛财,本分做人,安分行商。再则,咱们家做得乃是官家生意,当以官家为先,私利为后。逢人困苦,须懂得仗义疏财,不求舍己为人,但求无愧于心。”
“钗儿谨记教诲。”
自此长谈,复历经半月,薛裕溘然长逝,独留薛王氏寡居守节,守着一双儿女过活。
宝钗体贴寡母,白日里内事外事繁忙,她会帮着打点。夜里闲下来,就陪着寡母说说话、做做女工,好打发寂寂长夜。以往在父亲的庇护下,她大可心无旁骛地伏案念书,大可耍耍孩子天性,或机敏或淘气,皆是外放的。只是今非夕比,宝钗倒不是全然丢开书本,而是不再以此为重,正儿八经地拿它当回事看待。宝钗更不是要以女工为生计,做这些来贴补家用,她们闺阁里的针线或送人或自个儿使,绝不会估价于市,再说“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尚不至此。宝钗之所以做女工针?U,一来无非是投薛王氏之所好,方能体贴母怀、知冷知热,恪尽孝道。二来薛家为内务府采办杂料,里头不乏织物绣品,宝钗当以了解技艺,方能慧眼识货、甄选辨别,好为寡母分忧解难。
薛老太太心疼宝钗:“我知你的委屈,你是见你哥哥不能依贴母怀,才舍得丢开笔墨书文等雅事、乐事,转而做起女工,好教你妈顺心。姑祖母说句难听的,你哥哥再惹你妈的不顺心,也是因她太过纵溺你哥哥。你爹从前就担心过,请我出面劝你妈。可你妈别的事上均温和宽度,唯独你哥哥的事上,不容他人挑一句不好,一味纵容,旁人不好随便插手指摘。”
“谢姑祖母疼顾,但钗儿并未觉得受委屈。依钗儿之见,闺阁雅事、乐事之多,又岂止读书写字一件?读书写字与针?U女工,若于修身养性有益,二者皆属雅事、乐事,并无高下之分。”宝钗渐知经济世事,对读书处世另有新论:“钗儿从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分明是不识愁滋味,偏要强说愁,题诗爱悲春感秋,行文好附庸风雅,如今重读旧作,常有啼笑皆非之感。待真正体察世事,方知真正之愁苦,不能言表。生而为人,总会到那知愁而不言愁的年纪。”
“知愁而不言愁……我们钗儿看事通透,比我这老婆子强。可怎么着,我们钗儿都叫人心疼,通透的叫人心疼。我一想到要走,心里着实舍不下你。”
“走?姑祖母为何要走?走何处去?”
“你们孤儿寡母不容易,我这把老骨头白给你们添累。遂和你叔叔婶娘商量了,往后和他们一同吃住,你叔叔婶娘也同意。你叔叔要为你爹居家守孝一年,一年后便举家南下广东,照看那边的生意。我与他们一同走,要再见你就难了。”
“姑祖母莫走,您舍不下钗儿,钗儿更舍不下您。”宝钗趴进薛老太太的怀里,紧紧搂住老太太的腰“您怎会给我们添累?有姑祖母在,凡事能向您讨教。”
薛老太太回道:“若你有烦难困惑之处,不妨书信与我。你爹留给你的妆奁、铺子、田地,你打算如何处置?妆奁大可放着压箱底,铺子、田地则贵在经营打理,不然凋敝、荒废了可惜。”
“是了。钗儿听叔父说近年来洋人喜购茶、买丝绸、瓷器归国,常是整船的整船的装运。我爹爹留与我的田地,有几处在栖霞山、牛首山地界,山顶多云雾,利于产茶。另有几处田地近水,便于植桑养蚕。金陵之业,以织为大宗,织之业,以缎为大宗。历年贡缎成箱趋京师,非贡缎亦有销往巴蜀甘陇诸地。我便寻思着不如将四处铺子改作机房,一处进些纱机纺纱,一处进些绒机织绒,一处进些缎机并绸机织缎,剩下一处作染坊。”
“嗳呦…咱们家以往都是帮宫里四处采买绸缎,何曾自己做过。这阵仗铺陈开来,得要许多织工,可去哪里买这么些人来。”
“姑祖母不必担心。无须花银子买人丁进来,只需找会手艺的机户代工便是。咱们家只管出机子,负责销路。她们管出手艺,视成品好坏多寡,再与她们派发银钱。她们自个儿小门小户,家中顶多一两张机子,家里多女儿且会手艺的,这一二张机子哪顶用,织出来的东西数量有限,散卖不值钱不说,最怕卖不出去。咱们总比她们门路多,她们到咱家只负责纺织领钱,其他一概不愁,岂有不愿意的?成品分上、中、下三等,织户按卖价比例领资,多劳者多得,品佳者多得。另建学堂教习接树浴蚕之法,凡机户家里不懂纺织之人或其他农户,可以前来学接树浴蚕,再到茶园、桑园耕种采摘,按收成派钱。另设私塾,她们家中若有稚儿可入学读书识字,以减其顾盼之忧。”宝钗娓娓道来,“如此一来,人手足矣,这些机户、农户俱是户簿在册的良民,总比买那些不知底里的人来得好,既不用专门供其吃住,又不用费心管束、为其担责,咱们家只需各处派几位信得过的管事负责监工便是。”
买来的奴才与良民不同,奴才属主子的私产,奴才犯事,主子须担管教无方之罪。
薛老太太听后,忍不住抚掌称赞:“好个聪敏丫头。你是如何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小小年纪,足不出户,从何晓得这些?”
“我曾看过几本物产风土志、农经要术之类的书,里头有记载金陵风土物产,看后大有触动,生了种茶养蚕开织坊的念头。为考虑周全,特特找了庄子上的老管事讨教经验,又向采买绸缎的承局了解行情。多方考证盘算后,才谋划成熟。”
“何时付诸行动?”
“下个月便开始动工。”
“好!”
此后多年,宝钗的织坊和茶园每年进项颇丰,机户、农户们跟着得了益,他们并不知晓这偌大的茶园、织坊乃是薛家姑娘在经营,皆称道薛王氏寡妇勤于治业惠民,疏于育儿教子,养出个纨绔儿子,成日斗鸡走狗、行山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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