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服了几回丸药,旧疾渐渐平复。这日,李纨、迎春、探春、惜春随王夫人过来梨香院看她。宝钗便邀她们一块儿分茶赏雪。
“咱们素日品茶,总将成片茶叶用开水冲泡,喝得是茶汤,没多大新意。今日咱们不妨换个花样。”
“敢情宝姐姐是想分茶?”探春聪敏,且是爱茶之人,不言自明。
宝钗颔首:“不错,前几天温读唐人陆鸿渐的《茶经》,对分茶之技艺很是惊叹,不过杯盏茶汤,竟可千变万象,犹如水墨丹青。咱们虽不是个中高手,但不妨一试,定会其乐无穷。”
探春亦兴味盎然:“分茶乐在比斗,咱们须请一个人作评判。往日咱们比试联诗,都由大嫂子作评判,今儿个也请她来。”
李纨笑道:“评诗我倒可以,品茶可就难倒我了。且今儿个我亦想和你们顽顽分茶,遂不揽下这份差事了。我可以替你们荐一个人来。”
探春问她:“谁?”
李纨道:“咱们那个无事忙的宝兄弟。这等热闹,怎能把他忘了。”
探春恍然笑道:“上回二哥哥出去外面玩,给我带了个胶泥垛的风炉和桃木茶筅,我说改日请他吃茶以作答谢。不如今日借宝姐姐的席,还他的情。翠墨……你去老太太那厢把宝二爷请来,就说我请他吃茶。顺便回咱们屋里一趟,取来风炉和茶筅。”
李纨拿手指轻点探春额头:“好个探丫头,借花献佛,忒会做顺水人情。”
宝钗对探春道:“不用特地去搬风炉和茶筅来,我这里有一棚子的茶具。你只让翠墨去请人来便是,林妹妹亦一道请过来,不能独独落下她。”
探春吩咐翠墨:“你照宝姑娘说得去做。”
随后,宝钗命嬷嬷搬出大茶棚,生起炭火,又让文杏取来四团茶饼。探春见那茶棚有一人高,紫檀质地,雕有红莲翠荷纹样,十分精美。茶棚共分四层,每层罗列不同的茶具,煮茶的茶具有风炉、?、火箸、斧、交床等。饮茶的茶器有紫砂钟壶、瓷茶碗、椰壳茶碗、漆器茶碗、碾、茶笕、茶则等。
茶棚第三层角落里摆着四五个茶碾,探春拿起一个问道:“光茶碾就有这么些?都是什么作的?亏你有心收集它们。”
宝钗指着探春手里的茶碾说道:“你手上的是橘子木,其他的是梨木、桑木、桐木、柘木。这些物件都是家父收罗来的,他生平最爱研究茶,我家从前负责过贡茶差事。家父为确保贡茶质地上乘,常常自己研制、研饮,并作详录。比方不同茶碗盛茶,所呈茶色各异,均是有讲究的。”
李纨插嘴询问宝钗:“你们家现下还有茶生意吗?”
“有是有,不过不是贡茶,而是卖给西洋人。”宝钗忘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等开春后,新茶开始抽芽,只不知今年收成如何?”
正说着,宝玉和黛玉走将进来。
“探丫头,你请我们吃茶,不放在自已屋里请,怎请到宝姐姐这厢来了?莫非你们那屋容不下你二哥哥,或怕人怪你偏心你二哥哥,只请他这个兄弟吃茶。”黛玉一来,便揶揄探春。
探春、惜春、迎春三姊妹现下住在王夫人院里,王夫人院里的西厢房还住着赵姨娘和贾环母子。林黛玉这话是指赵姨娘不待见宝玉,且常怨探春偏心宝玉,不理自己的胞弟贾环。
探春闻言,登时嘴角挑起一抹冷笑,准备拿话回过去,却被宝钗及时打断:“吃茶本是随心随性之事,在哪吃都可以。佛教有云,茶可‘涤随眠于九结,破昏滞于十缠’,你们在哪吃茶一事上苦苦纠缠,自寻烦恼,反倒坏了茶被称为‘涤烦子’的美誉。咱们言归正传,大家各自挑选茶具,准备分茶。”
探春看在宝钗面子上,不再说话。
“我道是怎么请吃茶请到宝姐姐这厢来了,原来宝姐姐是个茶博士。”林黛玉仍继续说,又转身吩咐紫鹃,“你快去取一些文银来,咱们看了宝姐姐的茶百戏,怎能不打赏?”
宝钗不急不怒,机智回应:“颦儿,你既然要作李季卿,我便当一回陆鸿渐,不屑分文,回头再亲笔一份《毁茶论》与你。”
“茶博士”的由来有个典故,唐德宗曾当面尊称陆羽为“茶博士”。有一回,唐御史李季卿宣慰江南,至熙淮县馆,听闻陆羽亦“能茶”,请之。陆羽“身衣野服”而来,李季卿不悦,表演一完,就“命奴仆取钱三十文,酬煎茶博士。”陆羽受此大辱,愤写《毁茶论》。传之后世,“茶博士”变成茶肆伙计的代称,客人一般会给伙计赏钱。
林黛玉本想以茶肆伙计讽刺宝钗,不料被宝钗拿典故反将一军,她倒成了“毁茶”的流俗之人。
探春抚掌笑赞道:“宝姐姐果真博学多才,典故信手捏来。”
宝玉从未听过该典故,忙问宝钗道:“陆鸿渐其人我是知道,这李季卿又是何许人也?我竟从未听过。”
黛玉顿时不悦,对宝玉甩脸子:“他是何许人也,干你何事?左右不是甚么博学多才之人,不知道便不知道好了。”
宝玉无端受气,心里委屈难言,他深知黛玉惯使小性,不能与之计较,便忍让过去。
这时,嬷嬷前来禀报宝钗,说已经架好风炉,生起炭火。众人移步偏厅,围炉而坐,各自身前放置一方长案,厅堂中间摆着两个风炉,炉上烧着两壶“侯水”,以备分茶。
第一局由李纨和宝钗对局,宝钗选用橘木茶碾将茶团念成碎末,装在粉彩莲子茶碗内。她在碾茶的同时,亦侧耳倾听炉上“侯水”之声,待听到沸水声如松风并涧水,立即提壶,把开水注入茶碗中,并用茶筅击打茶汤,只见茶汤渐渐浮起白乳,汤纹如疏星淡月,美不胜收。
李纨比宝钗晚半柱香提壶注水,因水过熟则茶沉,再击打亦都无法浮乳。
接下来几局分别是三春姊妹和黛玉两两对局,众人顽至点灯时分,在梨香院这处吃了饭才各自回去。
宝玉回到住处,先是关心晴雯有没有吃早上留给她的豆腐皮包子,晴雯说被李奶奶拿回家给孙子吃。宝玉闻言,心里已存不快,他又想起早上命茜雪泡的枫露茶,问她茶的去向。茜雪说是被李奶奶喝了。宝玉这下子按不住火气,迁怒茜雪,大摔茶杯,放话要撵茜雪出去。惊动到隔壁的贾母,贾母派人过来问情况,袭人帮忙遮掩,苦劝宝玉一番,才服侍宝玉睡下。
茜雪跪在外间低泣不止,晴雯坐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睥睨茜雪,冷嘲热讽道:“哼!以为掉几滴臊尿就能留下来?宝二爷最厌弃你外婆那起倚老卖老的老货!自以为奶过爷儿,就蛮横的跟什么似的。莫说二爷厌弃,被老太太见了,她更看不惯。你一个作奴才的,眼里心里应只有各位太太、奶奶、主子爷们儿,全心全意侍候孝敬他们。哪能为你外婆那起老奴,怠慢主子?你既做不了忠奴义仆,就滚回家做你的孝子贤孙去!”
袭人从内间出来,说道:“他那厢才睡下?你们莫再吵嚷。茜雪……你先去小红房里睡一晚,免得他明儿个早起见你又生气。老太太那厢暂且瞒过去了,不知她老人家会不会追问。”
茜雪谢过袭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取了被褥到小丫鬟住的房里睡觉。
小红见茜雪哭着过来,问她原由。茜雪详叙来龙去脉,倾诉满腔苦水:“咱们爷素日待下宽厚,常舍吃食给底下人。那豆腐皮包子、枫露茶亦不是甚么稀罕物,比这金贵的东西他都给过。怎就舍不得给我家奶奶吃几口?我家奶奶常听琏二爷的乳母赵嬷嬷在她面前夸耀,说琏二爷、琏二奶奶待她极好,炖得烂熟的猪肘、好酒给她吃。我家奶奶自是不忿,同是乳母,没半点好处不说,时常被咱们二爷厌嫌,唯有自作主张拿二爷房里的吃食回去,佯说是二爷赏的,好在人前挣面子。别人听咱们爷敬重乳母,都夸赞他不愧是翰墨诗书之族的公子,识礼重情、感恩怀德。”
“你说咱们二爷待下宽厚,我却不这么认为,他只不过把咱们奴才分三六九等。中他心意的奴才,他大可放下主子的款儿,甜言蜜语的哄、金银珠宝的送。不中他意的奴才,冷言怒斥、说撵就撵,与别些个主子爷们没甚么不同。雷霆雨露,全凭他心意罢了。”小红是贾府田房管事林之孝的女儿,如今在宝玉院里做二等丫鬟,其为人伶俐,别有一番高见,“咱们二爷脾性古怪,又是个赏罚不明、好歹不辩的主儿,比别人更难伺候。再则他房里一窝子狐媚子霸道的妖精,容不得别人近他的身。就说前天二爷午睡醒来喊人要水喝,房里没人侍候,我不过进去端杯茶给他,出房门撞见抬水回来的晴雯、碧痕等人,遭她们一顿啐骂,骂我不配给二爷端茶,背着她们勾引二爷。打那时起,我便明白了,咱们这院里难站脚,像我这样的得受上头两层气。再委屈又如何,唯有自己看开些。我就想,那一窝狐媚子霸道的妖精,凭她们争去,厉害的争个姨娘当当,剩下的总归要打发出去配小子的,不过早晚的事。你这回因茶得咎,被撵出来,亦没甚么大不了的,这院里不留咱们,咱们就去别处,在哪做奴才不是做奴才呢?侍候不明事理的主子,反倒埋没了咱们。”
茜雪听小红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你这个丫头,眼界见识比我高。正像你说的,这事也就这样罢,留我便留我,不留我亦强求不来。只是,服侍他一场的情分,没成想他这般无情,怎能不教人寒心。”
“多情泛滥之人最是无情。”小红宽慰道,“他既无情,你又何须在意,彻底丢开罢。”
纸包不住火。翌日,贾母仍旧追查宝玉摔茶杯一事,袭人本是贾母房里的大丫鬟,她深知袭人并非毛手毛脚之人,先后服侍她和宝玉这么些年,从未出过磕磕碰碰的差错,因雪滑到摔碎茶杯这种失误更不会发生。经一番彻查,茜雪给李奶奶吃枫露茶的事被贾母知晓,贾母勃然大怒,连带着袭人一道斥责:“那李老婆子忒不像话!上回宝玉从他姨妈那厢吃酒回来,那老货跟着去,回来却不见她人影,不知躲到哪里偷懒。不尽心尽意照看主子,成天介私昧主子屋里的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她养的孙女一般德性,这种丫鬟放在屋里作甚么,趁早打发出去。袭人!我派你服侍宝玉,谁知你胆敢欺上瞒下、徇私包庇,辜负我一片信任!”
袭人连忙跪下认错,宝玉亦替她说情。贾母才网开一面,扣她一个月的例钱,以示惩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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