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因林如海病重,扬州来信说要接黛玉回家。贾母特命贾琏随黛玉一同南归,一行人乘船换马,耗费十几天,终抵达阊门。不敢耽搁,进得扬州城,直奔林府而去。黛玉见父心切,顾不得回房放下行李,便往林如海院里去了。她见老父抱病在榻,人事不知,不禁潸然泪下。
紫鹃劝慰道:“姑娘莫难过,咱们先叫同行的太医进来给姑老爷诊治诊治。”
黛玉渐渐止住泪,点头答应,由紫鹃搀扶着躲进屏风后。不多会儿,贾琏和老太医随小丫鬟进来。老太医对林如海一番望闻问切。屏风后,紫鹃授黛玉之意,询问太医病情如何。老太医摇首长叹,只说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云云。
黛玉闻言,又是一阵伤心落泪,直哭得恹恹无力,半靠在紫鹃怀里闭目凝神。贾琏隔着屏风亦劝慰了几句,因他是外来男客,林府唯一男主人病得人事不知,其它俱是妇孺之辈,他不方便住在林府之中,遂暂且别过,自到外头找住处安顿。
贾琏走后,紫鹃要送黛玉回她先时的住处歇息,雪雁则悄悄对紫鹃道:“紫鹃姐姐,我方才向我妈打听过了,姑娘院里的门上着锁,钥匙不在我妈身上,自打舒姨奶奶掌家,我妈就被撤了管事的职,现在的管事婆子是我们老爷奶妈之女,夫家姓董。说来也奇,董嬷嬷早先年被太太打发出去了,何时又回来了,待我去看一看。”
“那你快去快回。”
雪雁告了辞,风风火火地往林如海二房妾室舒姨太院里去了。到达地方,却见院门紧掩未开,走上前去擂门,声音敲得震天响,过了好半晌,里头才有人答言,歪声丧气道:“哪个混账东西在外头?要是敲坏了门,小心揭你一层皮。”
雪雁闻言,愈发怒气上涌:“放你娘的屁!还不快来开门!”
雪雁妈辨出对方声音,恰是那董嬷嬷的孙女慧儿:“小蹄子,快给你雪雁姐姐开门。咱们姑娘回府了,急着找你奶奶拿钥匙开房门。”
慧儿到林府才两年,不知天高地厚,骂骂咧咧来开门,不妨一开门便被踹翻在地,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呼痛。
雪雁朝地上啐一口唾沫:“呸……不知好歹的小贱人,看你要揭谁的皮。”
另一个留头的小丫鬟见状,像耗子见到猫似的溜进院里。那董嬷嬷正与几个老姐妹围坐在柳荫下吃酒斗牌,老人家今儿个手气不佳,接连着输钱,听小丫鬟向她禀报说慧儿被姚嬷嬷带人打了,立马丢开牌吵嚷:“不得好死的老娼妇,丢掉差事,心里头一直藏着不服气,竟敢带人打我孙女儿。今儿个非得撕破脸与她闹一闹,下下她的威风。”
其他几个嬷嬷忙拉住劝道:“老姐姐你只听到孙女挨打,却没听到是谁打的。那老货儿是个油滑的,她素日忍气吞声,今儿个冷不丁地找茬寻事,必是有人撑腰了。”又详问小丫鬟来人都有谁。
雪雁离开林府四五年,这小丫鬟现今不过六七岁上下,哪认得人,只如实回道:“姚嬷嬷带着一位姐姐来,好像唤作雪雁,姚嬷嬷还说什么姑娘回来了,要拿钥匙开门。”
几个嬷嬷听后唬得了不得:“哎呦……都内的姑娘怎生回来了?难怪那老货儿敢挑事,她女儿雪雁一直随侍姑娘,有姑娘作靠山呢。即便是姨太太,也要让她三分。”一边说,一边收拾赌局,忙用帕子包着牌九就近藏在石洞里,复交待小丫鬟去佛堂向舒姨太报信。
董嬷嬷是酒壮怂人胆,酒劲上头,口无遮拦地叫嚣:“凭她侍候谁,论起来大家都是奴才,我还怕她不成。她只不过是侍候姑娘罢了,早先年我在外头还奶过咱们哥儿呢,论起亲戚来咱们哥儿得唤我一声姑妈,哥儿他娘是我一远房表舅的女儿,当初家乡闹饥荒,特特投奔我来。因哥儿她娘生得清丽,脾性温婉,得老爷垂爱,一直养在外头。偏生她肚皮又争气,给老爷生了个儿子,可惜好景不长。正房太太听说老爷外面养了一个,还生了一位哥儿,太太自己生不出儿子,就把哥儿抢进府里来,死活不让哥儿的亲娘进府得名分。可见这公侯贵府的小姐就是比别些个霸道刻薄,忒仗势欺人。可怜哥儿进府没多久就没了。哥儿的亲娘听说后,想不开上吊自杀死了。老爷背地里央人交给我一万两银子,帮着料理哥儿她娘的后事。因果报应,哥儿没掉一年后,正房太太跟着没了。听舒姨奶奶说正房太太害得是癔症,成日介疑神疑鬼、寝食难安,自己把身子骨作践毁了,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大胆!竟敢造谣编派太太,看我不撕烂你的嘴!”雪雁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当即冲上前去一手揪住董嬷嬷的头发,一手扇了她几大嘴巴子。
董嬷嬷老迈,又喝多了酒,脚下直打颠,被拉扯的东倒西歪。本就坨红的脸皮上受了几巴掌,变得红肿交加:“哎呦!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该死的老东西,哄老爷在外头养狐狸精,气得太太害病,还敢有脸诋毁太太?”
雪雁这般架势,其它几个嬷嬷哪敢上前拉架劝解,若不是舒姨娘赶来,只怕董嬷嬷更有苦果子吃。
舒姨娘叹道:“她素来是个糊涂的,灌了黄汤无人不骂。莫说太太,连老爷她都敢骂。”
“这种不知规矩的人,太太在时早就打发出去了,为何又放她回来?如今是姨奶奶您持家,就不怕亲戚笑话咱们府上无规矩,纵得奴才无法无天。好该琏二爷不在咱们府上住,若被这种奴才冲撞了,还不知闹出多少事来呢。”
舒姨娘见雪雁咄咄逼人,迁怒于己,冷笑道:“是老爷准她回来的,于我何干?我不过是个妾室,人微言轻,既没生养过一儿半女依傍,又没有滔天权势的娘家撑腰,老爷哪会听我的话?老爷教我打理打理内宅,那是因无人可用,其他几个姬妾有娘家可归,老爷早支了银钱打发她们回去了。唯独我无归处,往后自是青灯伴古佛。如今姑娘回来的正好,她也大了,这家该给她打理,我也落得清净。”
舒姨娘是个极通透的,她明白黛玉带着贾府一众嬷嬷丫鬟七八人回家,外头又有一个大舅表哥在。这般阵仗,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为黛玉撑腰来得,她终是要交出权的。再说林府家产没有她的份儿,按王法例律,绝户之家即无子嗣可承家产的人家,待户主亡故之后,除给在室未嫁女预留妆奁随嫁财产外,其余由地方官府上报上级后充公。所以,舒姨娘从未费心力去打理,白白地为他人作嫁衣裳。这么些年来,林府底下人挥霍私昧,她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舒姨娘丢给雪雁一大串钥匙,甩脸子走了。自此凡事不问,或侍候林如海,或静坐佛堂。雪雁则得了钥匙,找紫鹃相商量。
紫鹃得知事情原委,只道:“咱们姑娘哪会打理家事?老太太疼姑娘,怜她身子弱,连拿针捻线都少让她做,更枉谈让姑娘谋划几十人的吃穿用度。你们姨奶奶甩给姑娘,到头来还需咱们帮衬姑娘。再则我不是你们林府上的人儿,不便明面插手府上的事,所以由你来出面更为妥当。你妈是府上的老管事,有什么不懂的,你大可问她去。”
“姐姐说得正是。”
两人议定后,又将她们的打算告知林黛玉。林黛玉听后,只说全依紫鹃之言行事。
雪雁在贾府时不得自在,因她是外来的丫鬟,且黛玉独器重紫鹃,潇湘馆的一概事宜由紫鹃做主安排,而她却只能做做端茶倒水、送信递话的小事儿。如今回到林府,雪雁是如鱼得水。形势颠倒,紫鹃的身份反变得尴尬,唯有她才能代主子在林府行权。三两天下来,雷厉风行地革去董嬷嬷的职、轰出府去,并恢复其母的管事之职。接着清点全府的金银器皿、账目收支,发现这些年来府中丢失了许多贵重东西,十之八九不知去向,难以追回。此外,府里花销极大,盈余无几。待查问,才知道林如海近些年来都会给苏州那边送去大笔银钱,用以修缮私塾宗祠,资助同族子侄念书。
原来林如海自感日薄西山,膝下无男丁子嗣可继香火,他这一支算是彻底绝了后,遂时常自觉愧对列祖列宗。祖籍苏州的几房堂亲,虽不是亲支嫡派,但俱是同姓宗室,往后魂归祖籍,念在他有恩有功于宗族,坟冢不至于常年无人祭扫。
至于女儿黛玉是指望不上的,当初贾母派女人船来接黛玉回贾府,于书信中致意林如海,说是务必要叫黛玉去贾府,由贾母养大成人、直至出阁。
贾母如此作为,一是怕外孙女在林府被林如海的姬妾们欺负了去,二是女儿贾敏刚去世未及一年,女婿林如海没有续弦再娶,家中无嫡妻主母,而妾室是万万没有资格教养嫡妻所生子女,那是不合规矩的。不是小妾生的却是小妾养的女儿,一样受人鄙夷,须知道五不娶之一的“丧妇长女不娶”,即亡了母的嫡女是不可娶的,因觉得这样的女子无教养。所以,黛玉倘或放在林府养,将来婚嫁不易找到门当户对的人家。倘或由贾母养在身边,至少借贾府的门第荣光,能寻得一门好亲事。
林黛玉未出阁时不能伴父膝下,圆天伦之乐;将来出阁后,更是不知身在何处,哪能为父奠祭扫墓。所以林如海指望不上黛玉,当初贾母提出抚养黛玉,自是不屑于向林家要钱,只让黛玉了一个丫鬟和老奶妈子随行,黛玉一应花销由贾府支使。林如海从此没了顾盼之忧,他生前未立继子嗣,死后乃户绝之家,孤女无权继承家产,遂于生前尽力接济同族子侄,亦是情有可原。
九月三日巳时,林如海辞世,人走茶凉。他一死,林府成了绝户,按王法律例家产由未嫁在室女留妆奁随嫁财产,其余收归官府。林如海一生两袖清风,只以俸禄为养,少有积蓄,到了晚年更是散尽家财,所以留给林黛玉的随嫁财物所剩无几,统共得了二三万两银钱,另加上贾敏的随嫁金银首饰和林如海收藏的一干古董、字画等。
贾琏打发小厮昭儿回都内报丧,自己则带着林黛玉扶灵去苏州。昭儿回贾府向贾母等人报了信,又被王熙凤叫去听吩咐,王熙凤命昭儿在外好生服侍,别勾引贾琏认得混账老婆,另与平儿一同收拾了冬天的衣服带去苏州。
贾琏难得来苏杭走一遭,岂有不寻花问柳之理,昭儿将王熙凤之话告与他时,他不屑一顾:“你奶奶同你姑太太一样,眼里容不得沙子,心狭好妒。若我同你林姑老爷一样老实本分,指不定也要落个断子绝孙的下场。你林姑老爷因无子继承香火,早早心灰意懒,担了个盐政肥缺,而毫无心思贪利敛财。虽有林姑娘一个女儿,硬被咱们老祖宗接了去,有倒似没有一样,老来膝下着实凄凉。你姑老爷知咱们不会短了林姑娘的吃喝,索性散尽家财周济同族子侄。爷们儿落到这步田地,好没意思,徒招人耻笑。我要是被你奶奶逼得无法儿,大不了撕破脸皮,休了她去。”
昭儿被训得唯唯诺诺,唯有帮贾琏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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