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恰是正月,学里放假,闺房里忌针。梨香院内,宝钗、香菱、莺儿几人闲来无事,聚在一起赶围棋玩。
赶围棋又称“双陆”,黑白子各十五枚,骰子两颗,一块刻有十二线的棋盘。双方通过掷骰子得点数,根据点数大小移动棋子,谁先将棋子赶出棋盘即赢。
莺儿接连赢了宝钗和香菱几局,兴致昂然,高声笑道“前儿和宝二爷顽,也是奴婢赢。”
“宝姐姐,我也要玩。”贾环过来这边玩,见此情状,亦想凑热闹。
贾环是庶子,又被他母亲赵姨娘调唆,敌视宝玉,畏怕王夫人。他在贾府里不受待见,被贾府上上下下低看一等,连他胞姐探春都不大亲近于他。只因宝钗素日视他一如宝玉,一样拿他当表兄弟看待,是以他敢过来这厢玩。
宝钗给贾环让出位置。首局贾环赢过莺儿,得意非常:“莺儿姐姐,前儿你赢得了哥哥,今儿却赢不过我。”
莺儿拿出十钱放在贾环跟前:“环三爷,且别把话说满,这还是第一局。”
果然,接下来贾环连输几局,他渐渐沉不住气,急得发冷汗。眼下这一局,更是你追我赶,形势激烈。若贾环掷出七点则稳赢,不料他掷出一个五点一个幺,就耍赖说是一个五点一个六点,还急着要去拿莺儿的钱,莺儿赶紧护住钱。
宝钗见贾环急眼,这时劝他认错停手,那是万万行不通的,他既然能耍赖,本来就是难讲理的脾性。
当然,宝钗也不能放任贾环和莺儿争持下去,闹得局面愈发难堪。此种境况,她只有教莺儿退让:“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的钱不成?还不快放下钱来呢。”
莺儿不情不愿地放下钱来,满心委屈,忍不住嘟囔贾环,说贾环一个作爷的,还赖丫鬟的钱,这几个钱她也不放在眼里。还是宝玉大方,宝玉和她顽围棋输了许多钱,都没着急,剩下的钱被其他小丫鬟抢着分了,宝玉也一笑置之云云。
宝钗未等莺儿继续说下去,连忙断喝 。她好不容易定纷止争,没成想莺儿说得话愈发不像样。
贾环听得真切,他平生最恨别人说他比不上宝玉:“我拿什么比宝玉,你们怕他,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便哭了。
此乃贾环心结,他是庶子,平时月钱低宝玉不止一截。他每月得定例二两,另加四串钱,他妈赵姨娘每月得二两,两人加起来亦不过四两四串钱。而王夫人每月二十两的月钱,宝玉每月定例虽也是二两,另加的钱远不止这些。身份地位比不上宝玉,物质钱财比不上宝玉,所受关怀比不上宝玉,偏他是庶子不是庶女,人人拿他与宝玉比,尤其是生母赵姨娘,酿得他养成卑劣品性。
宝钗听贾环哭诉莺儿欺负他是庶子,只因他是姨娘养的。这般自暴自弃的话,无疑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光莺儿得了罪过,他自个儿也会被人耻笑,忙劝道:“环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你。”
宝钗边劝贾环,边骂莺儿:“大正月里犯口舌,搅得大家难安才甘心?”
这时,宝玉也过来顽,见宝钗骂莺儿,贾环哭哭啼啼,便问是怎么了?宝钗怕宝玉又来教训贾环,愈发难罢难休,遂替贾环掩饰:“环兄弟和莺儿赶围棋,莺儿掷骰子没轻重,骰子飞溅起,不慎磕着环兄弟。”
宝玉并不想教训贾环,他觉着贾环有父母教训,不用他作哥哥的来,而且他风闻别人说他辖治贾环,他不愿见贾环一副畏缩惧怕他的样子,更不乐见贾环大正月哭哭啼啼,说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顽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来取乐顽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寻乐顽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顽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贾环听了,只得回来。
宝钗听宝玉之言,忍不住取笑道:“我看是宝兄弟糊涂,念书人当有定性才是,学问须专研才悟高深之精髓,东西须守护才得长久之相随,不然见之即弃,到头来一无所有。”
“宝姐姐,此言差矣。世上学问何其广博,东西何其繁多,人生又何其苦短?哪顾得了将来有没有。”
宝钗待欲再说,忽然听见有人说:“史大姑娘来了。”
宝玉果真是浮性急躁之人,闻言抬脚就走。
宝钗亦许久不见湘云,她此时坐在炕上,遂叫宝玉等她下炕一块走:“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她去。”
两人出了梨香院,穿小门经过王夫人院子,碰上赵姨娘。赵姨娘假笑着向宝钗宝玉打招呼,在不为人注意之时拿眼神狠剜莺儿。因赵姨娘见贾环哭红着眼回来,便问他原由,贾环向她告状说是莺儿欺负他。赵姨娘指桑骂槐地将贾环数落一通,被王熙凤听见,受了一顿责怼,唯有灰溜溜地回来。
宝钗宝玉等人毫无所知,辞过赵姨娘,再拐过一处假山便是王熙凤居处。王熙凤见他们要往贾母处,便说一同前往。
一路上,宝玉走在前头,王熙凤则与宝钗并肩而行。王熙凤轻声对宝钗道:“大妹妹,方才环兄弟哭着和赵姨娘告状,说莺儿赖他钱欺负她,又说宝玉撵他走。赵姨娘劈脸将环兄弟一顿臭骂,骂他不该到你们那厢上高台盘子去,自讨没意思!我隔着窗听了半会儿,实在听不过去,出来说了她几句。我说环兄弟到底是个孩子,又是爷们,大正月里哪值当她这般斥骂,横竖有老爷太太管他呢,哪轮到她大口啐他。她听后,不敢则声。不然闹到太太老太太知道,又是一桩事儿。后来我盘问环兄弟真实原由,他才说是输给莺儿一二百钱。我便给了他一吊钱,打发他爱同哪个兄弟姊妹顽去就找哪个顽去,别学得狐媚子霸道,不许同这个玩,只许同那个玩。等下叫莺儿自个儿向他讨回。”
宝钗听出王熙凤话里有话,尤其将责怼赵姨娘那番话说给她听,其实是间接责怪莺儿没规矩。王熙凤再三提及贾环是主子爷们,又是孩子,连生养他的赵姨娘都没资格管教贾环,只有贾政和贾王氏能管。那与赵姨娘半个奴才相比,莺儿只是一个客居的外仆,更没资格为一二百钱看低东道主家的爷们,若看低贾环,等于看低贾政,看低贾府。换言之,贾府自家人大可以明里暗里地瞧不起贾环,但外人休想看低贾环。
“多谢凤姐姐担待。莺儿不知打哪学来蹬鼻子上脸的坏样儿,是我对她疏于管教,改明儿我亲自向环兄弟陪不是。”宝钗说得谦和客气,但不失体面,且句句维护莺儿。
莺儿才恍悟祸从口出的道理,心疼她家姑娘:“都是奴婢得理不饶人,陪不是也该奴婢去。”
王熙凤对宝钗不卑不亢的应答暗暗叹服,她二姑妈性子慈软,生得女儿却不简单,一套话像似道歉,内里却有一层意思,分明是说莺儿有样学样,他们自己府上之人势利眼看不起贾环,连带莺儿这个外人也学着看低贾环。莺儿有样学样是错,但错之根源仍在他们贾府自己人身上。
“大妹妹言重,陪不是倒不必,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莫再提它。”王熙凤一笑带过。
宝钗颔首点头:“嗯……凤姐姐说的是。”
这时,东府珍大奶奶尤氏跟前的小丫鬟炒豆跑来找王熙凤,说珍大奶奶派她来向王熙凤要件东西。王熙凤暂别宝钗,带炒豆折回住处。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