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见到宝钗,头件事便是拿出书来向她请教。几个月来,香菱多亏自个儿刻苦,又遇上宝钗这样的良师,从目不识丁到手不释卷,进步颇大。但光会认字不等于会读书。读书当理解其意,香菱功底浅薄,对许多文辞深意迷惑不解,遂摘录下来请教宝钗。宝钗一一与之解答,令其茅塞顿开。
待授课解惑之后,榛儿提醒香菱道:“姨奶奶莫要忘记太太交待的事儿?”
香菱恍然记起,对宝钗道:“是了!差点儿忘记这茬。姑娘,太太教我告诉您,内务府派送的内帑总算到了,请您等会儿回去一趟,商量事宜。”
“好!”宝钗应道,心里暗暗犯嘀咕:今岁的内帑派送较往年晚了许多时日,不知有何蹊跷。
“姑娘搬进园子来住,咱们那里冷清许多。好生羡慕莺儿姐姐、文杏姐姐能陪姑娘在这里住,大家伙儿一处顽笑才热闹。”香菱歆羡不已。
“热闹归热闹,但咱们外客内居终究不方便,不如独门各户住得自在。”俗话人多是非多,宝钗之言不无道理,与其他姑娘们倒好相处,可园里的那些奴才却难相与。
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并未搬进园子住,她们仍在正屋里住着,白天来园子玩一阵子罢了。园子里头属李纨辈分大,但她向来不管事,只负责带着兄弟姊妹们顽,并不操心兄弟姊妹们的起居,丫鬟婆子们是否侍候得好,她不过问。
且别论其他姑娘们的丫鬟婆子如何,单说宝玉房里的丫鬟婆子就够人吃一壶,个个不是省油的灯,除去袭人、晴雯、麝月等八个大丫鬟和佳蕙、红玉、茜雪等八个小丫鬟外,另有一些粗使婆子。大丫鬟得宝玉纵惯,相当是半个姑娘,相互争风吃醋,挤兑欺压小丫鬟,厌嫌粗使婆子。小丫鬟自个儿不敢怎样,但有资格放在宝玉房里的小丫鬟,她们的爹娘都不是好惹的主儿,比如红玉的爹娘是管事老仆林之孝夫妇,比如茜雪的外婆是宝□□母李嬷嬷。至于那些粗使婆子,姜属老得辣,当面巴结袭人、晴雯等大丫鬟,背地里不知道如何使绊子呢。宝玉是个草莽顽儿,哪晓得这些沟沟壑壑、门门道道!
“姨奶奶,咱们姑娘是想念金陵老宅了,哪里都没有那里住着自在。”文杏对香菱道,“今早姑娘望着苑里的馥馨香草,念叨起莺儿妈黄嬷嬷在老宅东苑侍弄的那些花花草草。”
“我妈会制香料,从前种了许多。要不然采些这苑里的香草给我妈,教她制成香包给姑娘、姨奶奶佩戴。”
宝钗正色道:“胡闹!这园里一花一草俱是有主之物,岂是咱们胡乱动得的?白教人嚼舌说道。若想制香包,直管去咱们铺子里拿。”
莺儿委屈嘟嘴:“奴婢是觉着任凭它们自顾蔫掉也是浪费,才……。”
宝钗道:“园子主人都不知珍惜,轮不到咱们操心。须知人心古怪难测,难保有些人原本对某物弃之敝履,但见别人捡起来用,心里就不大受用起来,责怪咱们贪他们的便宜。”
香菱劝慰莺儿道:“莺儿姐姐,咱们姑娘虑事周全,你听她的准没错。”
莺儿默默点头。
不多会儿,薛王氏辞了贾母,从李纨那边过来。宝钗便随母亲一道出园到东北院子。因内帑支使事关一年生意经营,须慎之又慎,就连时常不着家的薛蟠亦被找回来,同母妹议事。
宝钗问道:“妈,今年内帑派得晚,是何原故?”
薛王氏答道:“因内务府自己亲自经营的二十六家当铺亏损无利,撤本抽身,将本银分派给咱们皇商经营生息。内帑里添了这么一项生息银两,须重新计算,故派得晚了些。”
宝钗问:“原来如此,咱们家增派了多少银两?”
薛王氏道:“分给咱们是一家当铺的本银,统共二万两银子,年末领帖向内务府交税。”
薛蟠听闻多派了银子,喜上眉梢:“多添一桩钱生钱的好事,这可比四处采办轻松百倍。”
宝钗则看得通透:“哥哥糊涂,若真如你所言,利钱来得轻巧容易,那内务府怎会多年亏损?又怎会舍得派给皇商经营,分咱们一杯羹?众所周知,内务府经营当铺,只借银给朝廷官员,放得是高利债,官员时常还不上,只能以俸禄相抵扣。扣来扣去,均是国库里的钱,别看利钱与日俱增,扣的抵不上增的,实则获利有限,乃至蚀本。倘或咱们重蹈覆辙、拗亏无望,无疑是接了烫手的山芋。”
薛王氏闻言,面露担忧:“那可如何是好?”
“妈,妹妹人在家里,不知外头行情。我听来旺说,他认识一个人叫倪二,专放重利债给赌博场上的人,赚得盆满钵满,就连凤大妹子都拿钱托他放债收利。咱们当铺可以依葫芦画瓢,不信赚不到?再说借给平头老百姓,讨债犯不着客气,打一顿,料他不敢不还!”薛蟠没受过皮肉教训,仍旧爱喊打喊杀、虚张声势,要是遇上厉害人物,他定会腿软脚软。
宝钗为哥哥的鲁莽言行苦恼不已,皆因他哥哥惹出冯渊案,她们一家才留在都内避风头,暂且无法回金陵。
“咱们家做得是正经生意,不赚那等谋财害命的造孽钱。哥哥眼里愈发没王法了,遭过人命官司却不知收敛,倒要生事,怪道别人背地里讽刺咱们家无法无天,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哥哥不以为耻,反因此助长气焰,只道是孽债如利债,积重难返,当心自食恶果。劝哥哥及早悔改,犹时未晚。”
薛蟠非但听不进劝,指着宝钗对薛王氏道:“妈!妹妹咒我,枉我打小疼她!”
宝钗满心为哥哥安危着想,却被如此误会,着实委屈气苦,待要分辩几句,又觉得没意思,只会激起她哥哥的急性子。兄妹俩在寡母面前吵吵嚷嚷,图教老人家添忧。
薛王氏骂薛蟠:“猪油蒙了心的混账!好歹不知。你妹妹是劝你好。你身上已有一桩人命官司,虽托你舅舅姨爹压下来,但总归难安。你舅舅若在都内,定要亲自管束你。你姨爹留咱们做客,亦是防你生祸。他们岂会任由你倚仗他们的权势胡作非为?”
薛蟠掷气嚷嚷:“成天介说我背人命官司!别人说我杀了人,你们就信了罢!那姓冯的可是我亲手打死的?我命人打他一顿,权当教训,他被他们家人抬回去时明明有活气,谁知后面就死了?”
“哥哥纵奴打人就是不该,不管那人死因如何,你无证据说不是你打死的。若那时哥哥肯对簿公堂,要仵作验尸,方知真相。偏你不肯,糊里糊涂结案,人是你杀的已成盖棺定论,且众所周知。咱们一家子因此无法回金陵。事已至此,你与妈争嚷个甚么劲儿。”宝钗看不过去她哥哥对寡母大呼小叫。
香菱上前拉住薛蟠的袖子:“大爷莫惹太太生气。”
“滚!都是你个小蹄子害的!”薛蟠反手推开香菱,“你们个个见我不顺眼,我还不想回来呢。”
薛王氏看着夺门而出的儿子,气了一阵后渐渐平复,才重谈正事。
宝钗提议,当铺经营必须禁放高贷,以低于原内务府的利息放债,且对官对民皆贷,不拘贫富。且立下有“三降息三不贷”。
三降息:贷与无钱求医者降息,贷与无钱赶考者降息,贷与无钱购置青苗者降息。
三不贷:赌徒不贷,瘾君子不贷,屡贷不还者不贷。
除此以外,宝钗于当铺用人上亦重花心思,防止用人不当,导致损失。当铺伙计共分为司理、掌柜、票台、摺货、后生、将军。司理统筹当铺资金和监督账目,掌柜负责鉴别估价,票台填写当票与记账,摺货保管、包裹、取拿当物,后生是打杂未出师的学徒,将军管当铺人员膳食。
宝钗制定铺规,除后生、将军之外,其他亲自接手钱货者均须自己拿出银两放在当铺作本银,参与放债收息,一旦因疏忽职守造成损失,则从本银中扣除。如此奖惩得当,众伙计不敢偷奸耍滑,努力经营当铺。
薛王氏听宝钗一番筹划,讲得有理有据,十分赞许。香菱、莺儿、文杏皆感慨宝钗的足智多谋。
莺儿油然叹道:“奴婢成天陪在姑娘身边,姑娘足不出户,怎就知晓这么多的世事经济?”
宝钗莞尔一笑:“有些是我从书上看来的,有些是你们身上体悟所得。”
“奴婢身上?”
“不错。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宝钗虽是千金小姐,但她博览群书,善用学问经商,且体察生活,肯与底下人交谈,懂得世间草木皆有所用,既可用,便值钱,哪怕一叶破荷,一根枯木。她曾看过朱夫子的《不自弃文》和《姬子》,文中极尽讽刺那些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的虚伪君子。
这些人满口圣贤,但一登利禄场便利欲熏心,虽然嘴上歌颂孔孟尧舜,但干出的事却是违背孔孟之道,尧舜之词的,此乃他们把孔孟之道看虚浮了。孔孟之道教人正直仁义,有人却贪污受贿,孔孟之道教人明理治国,有人却不思进取。更有些自命清高之人抨击孔孟之道功利,到底不是孔孟尧舜之道的过错,而是人心之过。
宝钗观其文,感触良多。她相信学问中便是正事,不论治国或是治家,不论大事或是小事,须以学问提着,方不流于市侩世俗、唯利是图。但如今许多人读坏了书,习孔孟之道,却阳奉阴违干坏事。没学问不行,但拿学问作恶,比没学问之人愈加可恶,害人害己,害国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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