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一过,闺房里不再忌针,宝钗便叫莺儿描几副花样。
莺儿一阵东翻西找的寻铅笔,宝钗见她这般无头苍蝇似的,知她定是丢三落四,或是用完了旧的忘记添新的。
宝钗无奈摇头:“东西到了用得时候才找,何不早早置备放好?”
“昨晚才从小红那里借了一支新笔,怎就不见了?”莺儿一边找,一边嘀咕。莺儿在大观园里处得熟络的丫鬟就那么几个,如春燕、金钏二人。此外,还有个小红。
宝钗闻言,说道:“咱们铺子里多的是笔,你懒得去拿,非找人借,东西传来递去,小心传出岔子来。你犯不着在这儿苦找,现下叫人去铺子拿几扎来便是,再给人家还回去,免得人家因此耽搁事情挨主子骂。”
莺儿浑不在意,解释道:“小红是宝二爷院里的二等丫鬟,专管烧茶、喂雀儿。听她自个儿说,她连宝二爷的屋都没进去过,至今没同宝二爷说过半句话。宝二爷压根不知有她这号人。原本针线活儿轮不到她来做,但因晴雯、麝月这些丫鬟偷懒,压给她做。她在宝二爷那里没受过半点儿气,倒在几个大丫鬟那里受了不少气。她怨父母把她安排到宝二爷院里,巴巴地伺候那些二主子。若现下有别个去处可去,她早去了。”
宝钗听莺儿一阵罗皂,只道:“听你之言,这丫鬟心性刁专古怪,想法与众不同,变通机敏,不是一根筋。”
莺儿应声道:“谁说不是呢,她古怪着呢。但心地不坏,还算好相处。”
宝钗微微颔首:“她虽心气高,想着出人头地,但懂得另辟蹊径,不似别些个儿,挤破脑袋,竞相踩踏。可见她不是那等不择手段,争强好胜之人,应没甚么坏心眼儿。就是怕她行事有违常理,你同她一块相处,跟不上她的趟儿,到头来出差池的是你。”
莺儿面露困惑,似懂非懂,一边想一边叫人到铺子拿笔。
莺儿方走出房间门,就撞见薛王氏过来看宝钗。
“你二舅母二月廿十四生日,下帖子请咱们过去顽儿。我同你二舅母相处时日不多,不谙她的喜好,遂问过你姨妈,她说你二舅母爱食“海八珍”之一的花胶,咱们都内铺子断货,得通知广州、福建那边的铺子送些来。因老太太身上不大舒服,你姨妈不方便赴宴,叫我带上宝玉、珠儿媳妇,探丫头三姊妹同你们兄妹俩一块去。那赵姨奶奶是个无理取闹的,她不愿环哥同去,你姨妈也没强求,可她又看不惯探丫头跟去,又找探丫头一阵闹,真真是个糊涂人。”
宝钗听说要派人去福建、广州一趟,她挂怀身在广州的姑祖母,遂修书一封,叫去的人捎带上。
二十来天后,派去广州的人回来,亦带了两封回信。一封是宝钗叔叔写给薛蟠的,一封是薛老太太写给薛王氏和宝钗的。
宝钗展开姑祖母的信件,一字一句念道。
【字谕侄媳、钗儿:
接尔安禀,吾身体安康无恙,毋需挂怀。知尔在都内一切平安,吾亦心安。
得知钗儿落选,乃吾意料之中,望侄媳莫因此苛责钗儿,此乃吾家于朝中势薄所致。而今,钗儿不受应选之责所缚,则可自行婚嫁。
吾知钗儿乃侄媳左膀右臂,一直以来为尔分忧解难,凡事离不开她帮衬。虽说女子十五及笄,可谈婚论嫁矣。然晚留一二年,亦屡见不鲜。待蟠儿成家立室,得觅贤妻孝媳,再择婿嫁女,未为不可。
吾以为,为钗儿择婿宜以品行为先,别的倒在其次。望尔慎重,但求她安稳喜乐。吾远在千里,亦老怀安慰。】
宝钗读到末句,不觉眼热心酸,姑祖母挂念她,她亦挂念姑祖母。
薛王氏听完信,略微不满:“你姑祖母替你操心,生怕我不为你打算。我若不为你着想,慎重又慎。岂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将癞头僧所说“金要拣有玉的方作良配”的话放在心上。”
薛蟠只认识几个大字,拿着他叔父写给他的信,左看右看的瞧了半天,不知所云。他这时听薛王氏提到癞头僧、金玉云云,接嘴道:“原来那和尚不单给妹妹留了药方和制锁的金块,还另交代了这话。若妹妹的金锁要拣有玉的作配,莫非要配宝玉?”
“哥哥听听便是,切勿口生是非,害我招惹风言风语。”宝钗一本正色,心里暗自烦扰,妈几次三番提金玉之言,有甚么意思,现让哥哥听去,不提醒他一声,难保他口无遮拦。
“那是那是。哥哥宁可烂了舌头,也不会往外说。”薛蟠言之旦旦,“宝玉的风言风语可不少,大半不是好话,哥哥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哥哥再糊涂混账,断不能让妹妹搭扯进去。”
宝钗稍稍心宽:“哥哥知道便是。”
二月廿十四日上午,薛王氏带着香菱进大观园里,与王熙凤母女、李纨母子、宝玉、贾琏、宝钗、三春姊妹们碰面,众人乘坐四五匹马车前往王府。
王府侧门,乃女眷车马通行入内处,车马停在二门外,赶车的小厮们退下,女眷才由丫鬟、嬷嬷们从车上搀扶下来。今儿个连宝玉都没进到这里来,而是和薛蟠从大门进府。
宝玉在府里整日能见到自家的姊姊妹妹,但在外头做客,断不能唐突别人家的姑娘。
王夫人听闻小姑、侄女们都到了,带着儿媳、女儿出来相迎。众位厮见过,入内坐席听戏。贾府诸人与王夫人一桌,其余各席则是其他亲朋好友并官吏的内眷。
香菱虽与平儿一样是侍妾,本无资格入坐主席。但王夫人抬举平儿,令人拿过一条凳子坐在王熙凤身边。而压根正眼不瞧香菱,任她同莺儿等侍婢去偏厢坐席。
王府子腾儿子王俊的两位侍妾挤眉弄眼,对香菱投以蔑笑,一人小声嘀咕:“买来的货色上不得台面?”
另一人附和:“以为生得何等绝色?竟因她惹上人命官司,那薛大爷眼皮子忒浅。许是小姑太太一家子久居金陵,没见过世面,商人眼光,市侩俗气。”
一人又道:“谁说不是呢?像咱们府上和大姑太太府上俱是大户人家,有规有矩,填房只挑来路清白的家生子,像平儿姑娘,她可是咱们王家随凤姑娘嫁过去的家生丫鬟,太太疼凤姑娘,自然厚待平儿姑娘。”
两个侍妾你一言我一语的讥讽,讽得不单香菱,而整个薛家,搁他们眼里小姑太太比不上大姑太太。
香菱强作听不见,心里五味杂陈。
莺儿坐不住,砰的摔碗掷筷,掺起香菱:“走,莫同恶犬一般见识。”
此话一出,气得那两人脸色青白交加,眼看要发作上前为难莺儿。香菱将莺儿护在身后,说道:“今儿个是舅太太寿宴,姐姐们闹将起来,谁都下不来台面。”
两个奴婢闻言,心存顾忌,一顿恶言恶语才作罢。
香菱同莺儿在这处呆不下去,出了偏厢,走在通往大院的鹅石路上,莺儿委屈难平:“我定要将这事告诉姑娘去。这便是舅太太家的待客规矩。”
香菱则好言劝她:“好莺儿,莫告诉姑娘,平白给她添堵。”
她俩正说话,忽从路旁的竹林子跑出个孩子,那孩子七岁上下的年纪,锦衣华服,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
“两位姐姐可曾吓到你们?”孩子低眉颔首,怯生生道。
莺儿本就心气不顺,面色不虞:“你鬼鬼祟祟的躲林子里做甚么?”
孩子满脸绯红,嘟嘟囔囔的说不清。其实,他是玩得忘情,忽而尿急,伺候的丫鬟不在身边,遂进林子里解手。
“他尚是个孩子,你莫凶他。”香菱制止莺儿,温柔询问孩子,“你是哪个府上的?家里大人在何处?”
那孩子答说:“我是贾府的少爷。我娘在那头院里听戏。”
莺儿仔细瞧了瞧他:“今儿贾府只来了兰哥,年纪与他一般大。”
香菱噗嗤笑出声来:“我瞧你是气糊涂了,都内姓贾的何止兰哥他们一家。”
香菱正自取笑香菱,迎面走来一位妇人,形色匆匆,见到孩子时小跑过来,训斥道:“凌云,你乱走作甚?让妈好找。”
贾凌云向母亲连连认错。妇人这才注意到香菱和莺儿,她看见香菱时,神色格外惊讶,脱口而出唤道:“你……你是英莲姑娘。”
香菱自改名后,便不再听过别人唤她“英莲”,防备地看着面前略微眼熟的妇人。
妇人未得到答话,自说自话道:“是了。英莲姑娘那时走丢才四五岁的年纪。晃眼十年,怕是不记得小时候的事。那时姑娘是维扬乡宦甄家的独女,你爹姓甄名费,字士隐,母亲姓封。因那年元宵夜你被下人抱街上玩而走失,同夜甄家亦走水失火,甄老爷遭此变故,心灰意冷,跟着个跛足道人走了。甄夫人孤伶无依,投靠娘家。我已许多年未见过她。”
香菱经她一提,小时候的记忆依稀浮现,先前拐子租的屋主是个还俗的和尚,在府衙作门子,也曾告诉她的身世。香菱并非全然不知小时候的事,只是从小被拐子打骂怕了,隐而不说罢了。
香菱反问道:“你是何人?许是认错了人罢。”
那妇人面露愧色,支吾道:“姑娘不记得我,我却记得姑娘。我从前在甄家当差,抱了姑娘多少回,姑娘眉间的胭脂痣与小时候无二。我家官人审过你那起案子。说起来,我家官人与姑娘家颇有渊源,曾受过甄老爷的恩情。”
香菱和莺儿闻言,皆都心里明了,原来这妇人是贾雨村的夫人。
香菱一贯否认自己的身世,借故离开。
莺儿听娇杏有眉有眼的讲述香菱身世,心中已信八分:“香菱姐姐,她说得许是真的。我且告诉姑娘,到时请人去维扬之地核查核查。”
“道听途说的话,也值得告诉姑娘。改明儿我请姑娘替你换个名儿,不叫莺儿叫鹦哥。”
“你取笑我,我偏告诉姑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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