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作配

第十七章 哥哥与弟弟

    
    菱州城处在三江汇流之地,南面紧挨着贯通柔兰山林东西的澧江。除了灯红酒绿的西四街,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就要属承接澧江码头的桐花坊市了。
    澧江码头进出货物,来来往往日夜不歇,尾口的一块儿是客船停靠的地方。本就热闹的码头今日围聚了更多的人,却比平日要安静有序的多。
    今日是众茂才乘船赴兰都备考的日子,今上重文教,因此菱州府尹王大人和文教司州领布大人亲自前来给学子们送行,以昭陛下文德。码头边上聚集了很多来看热闹的百姓,自有府衙的士兵在周围维持秩序。
    小柯少爷站在一众学子们的最前面,青色的长衫衬着青涩的脸,被浓暖的江风和众人的视线弄红了脸。他近旁站着一名二十岁许的青年茂才,五官端方,很是挺拔。
    “遇安小小年纪便摘得乡试首名,前途不可限量。今日由你带领我们菱州茂才前往兰都,望蒙先贤庇佑,在会试上展现我们菱州文风学貌。”王大人抚须微笑,把象征一路平安的顺风巾幡系在了船头的风雨杆上。
    “府尹大人过誉了,遇安不过初出茅庐一白衣,拔得头筹也是侥幸。在场都是久负学名的前辈,远在遇安之上,定不负府尹大人的期望。”小柯少爷赶紧弯腰行礼,嘴角笑得苦涩,大人啊,您这哪里是赞我,分明是让我不好过啊。
    府尹大人到底位高权重,事务繁多,给才过乡试的学子送行本劳烦不到一州之长的他,在码头露一下面也是为了迎合圣上的意思。开个头就够了,后面的仪式自有主管文教的布大人主持。
    笑眯眯地看了看自己打的蝴蝶结,再三确认左右对称后,凑足一盏茶功夫的王大人朝小柯少爷身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算是鼓励,端方挺拔的王茂才会意,躬身回礼。
    嘱咐好侄儿的王大人心情颇佳,加上今日江风和畅,王大人双袖一挥,抚着精心呵护的胡须慢慢踱步走了,颇有些两袖清风的风骨。
    主文教的布大人暗地里呸了一声装模做样,招呼端酒的手下跟着顶上王大人的位置。
    “今日晴空昭澈,江风和煦,正是出发的好日子。希望诸位不负圣上先贤,不负父老乡亲,不负韶华寒窗,勤勉上进,慎思笃行,在兰都和燕京一展我菱州风采。”布大人接过下属递过来的空杯子,俯身在澧江里舀上一杯江水,倒入身旁的酒瓮中,沉声说道:“佳菱酒汇聚柔兰山精地灵,澧江水绵延百代千里,谨以家乡水,送尔上九霄,鹏程万里,不忘乡亲。”
    菱州特产的佳菱酒掺入澧江水,寓意江神保佑一路平安,山灵祝祷金榜题名,也是让学子们谨记不忘家乡恩情。
    学子们一一接过盛满的酒杯,由小柯少爷起头,一齐迎风朗声道:“鹏程万里,不忘乡亲。”尽饮此杯。
    “轰——轰——轰——”礼炮被点燃,爆炸声震耳欲聋,引来围观百姓的惊呼和小孩子的尖叫。
    一声声喜庆的礼炮声里,无数红纸碎落满了江水,码头被欢呼笑闹声淹没。十几名茂才都是脸颊绯红,眼睛里意气风发,恨不得马上挥笔作答衣锦还乡。
    意气风发的末尾,接近甲板的角落里,排在最后的一名茂才却盯着手里盛满的酒杯,对礼炮声和笑闹声充耳不闻。
    他的学子青衫浆洗得非常干净平整,却有些长了,不合身,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可是他的眉眼浅淡,面无表情的脸上没有丝毫稚嫩,只是苍白,看着有些孤冷。
    “又发呆。”
    “我只是好奇,掺了水的佳菱酒要多少杯才能醉倒人。”
    弄儿沉默了一会儿,认真说道:“按照布大人刚才掺的量,对佳菱酒的烈度影响很低,可以忽略不计。”
    “若是一壶水掺一瓮酒呢。”少年茂才用的不是问句。
    “考虑到喝酒的时间会被拉长,以普通青壮为例,要多喝两到三壶。但是这样在口味上容易被尝出来,除非……”
    “除非在喝醉了以后再换上掺水的酒,既尝不出味来还能多喝几壶再倒。”
    “所以。”弄儿用的也不是问句。
    少年茂才嘴角一弯,扯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来,仰头对弄儿说道:“我做奸商一定会很成功的,哥哥。”他的眉眼浅淡,五官平平却极是和谐,只要一丝神情就能点亮整张脸,所以只要他有意,每一个表情都能至真至切。
    弄儿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道:“那就留下来行商吧冬至,别去做官了。”
    所有人对茂才最好的祝福就是金榜题名,即使获得进士的身份,离做官还有十万八千里。三年一届科举,人才如过江之鲫,最后真能做得一方父母官的十不足一,通过乡试只是迈入仕途的第一步,连官场的门槛都还没摸到。
    但是在弄儿嘴里做官却好像只看冬至的意愿,他想做就能做,再简单不过的事。事实也确实如此,大懿朝最后一位状元韩冬至,就是在臻和四十二年的一杯掺了水的佳菱酒面前,开始了他第一枭臣的仕途。
    冬至眼眸一转,无邪的笑容染上了几分委屈,巴巴说道:“可是我做官会更成功的,天下万民失去了我可怎么办。”
    没了你,他们会幸福很多。弄儿下意识地想到。
    知道冬至跟他一样,下的决定从没有被动摇的可能,所以弄儿今日来也不是真的打算劝他。
    “拿着,”弄儿把手里的包裹递给冬至,说道:“你最怕冷,里面的貂绒带去兰都,冬天找人做成围脖手套什么的,轻便保暖。”
    冬至喜滋滋地接过,说出了真正想说的话:“哥哥你在青楼里做打杂都能搞到这种东西,若去行商,定比我要合适得多。”
    “哥哥志不在此。”弄儿摇摇头。
    “那哥哥志在何处?”冬至睁大了眼睛,一副好奇的样子。
    “三餐安身,一人安心。”
    意料之中,冬至也早已认了自私自利的他有一个掏心掏肺的哥哥,只是该说的还是要说。
    眉毛轻轻一挑,冬至压低了嗓音慢慢说道:“常人求这些往往得偿所愿,是因为他们只能得到这些,而我们却是一出生就被烙上了觊觎天下的罪名,不是我们能,而是我们必须能。哥哥你如何肯定那安心之人安于三餐呢?安于这些的,又怎么可能让你喜欢呢?”
    冬至的眸子颜色很浅,也很清,轻易就能照出人影,却比镜子更加纤毫毕现,仿佛能倒映人心。
    弄儿沉默了良久,微微一愣,笑道:“这招学得不错,不过还差一些火候。”
    “还是哥哥厉害。”冬至瘪了瘪嘴,有些挫败。
    他天赋绝佳,心机深沉,但到底年纪还小没接触过太多的人事,也不喜欢主动和外人接触,人情世故和言谈谋算都是弄儿一手教大的。
    “你呢,精于计算无懈可击,但是这里,”弄儿伸出食指虚点冬至的心口,说道:“这么多心眼还吝啬分出半个服软?”
    “服软?”冬至顺着弄儿的视线低头,目光回到了手里的酒杯,满满一杯佳菱酒,原本清澈的琥珀色酒液掺进了江水,稍稍浑浊了一些。
    众人围堵之下,根本找不到偷偷倒掉的机会,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收走空酒杯,这些精致的祝文酒杯都是要存放在文教司的。
    冬至嫌恶地看着杯中的酒,马上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再抬头已是双眼盈泪,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哽咽道:“冬至顽劣,都是哥哥一手悉心教抚长大,如今要远走久别,还望哥哥善自珍重。冬至敬您一杯!”双手恭敬地捧上酒杯。
    弄儿微笑着接过,说道:“这才是我养大的冬至,顾忌仁义不适合你。记住,既然决定要走这条路,面具就再也不要脱下来了,无论对谁。”说完仰头饮尽。
    “冬至谨记。”冬至双手内合,郑重行礼,接过弄儿手里的空酒杯。
    外面的礼炮和鞭炮声结束了,该走了。
    弄儿转身欲走,冷不防衣角被扯住,回过头正看见踌躇的冬至。弄儿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毛茸茸的,还是个孩子啊。
    “你生在冬至却极是畏寒,心思阴坏又有洁癖。冰雪拥暖,污浊求净,这是最难走的路。你不仅要与众生为敌,行到高处更是与自己为敌。你毁尽一切也罢,莫忘了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嗯,晓得了。”冬至点点头,松开了哥哥的衣角,强忍着恶心感从酒杯内壁抹了一点酒水涂在了自己的嘴唇上,顿时,只有浅浅皂角味道的嘴角沾上了酒香,和其他饮了酒水的茂才一样了。
    弄儿赞许地点点头,放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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